无不令人忆起当年常遇在狱中,艰难地仰起头,对他说的那句:“臣宁碎骨,也绝不会行叛国事,陛下不信臣,臣……无话可说。”
一时间便心软了,只叫人将她囚于偏殿,该如何处置,久而未决。
要杀她,可取的名目太多。但若要放她走,反需说服自己去行诸多事。
殿中烛台似经人重新摆放,剑格叫灯火投射,长剑在地上拖出一条坚锐的黑影,仿佛狭裹着沙场万千血流的重量,不住提醒着什麽。
心头沉郁,皇帝站起身,叫道:“纪章。”
内监趋步近前,垂首听他吩咐一句,而後无声退出,踅往西偏殿。
不久之前,知柔借文墨引人,却只得一小内侍过来复话。隔着殿门,闻他与外边执守之衆数语,隐约听出弦外之音,是有人劝她,耐心以待。
知柔仍坐不安,生死面前,更顾不得尊卑,满殿行走,一边搜觅可用之物,一边急筹对策。
正当她走到一张屏风後,擡手将触壁上一条隐晦的隔线时,殿门口突然送来了传谕的声音。
知柔眼光一掠,手瞬间落下,快速转出立屏。
来者显然不是方才那名内侍,他传完陛下口敕,殿门由外打开。
知柔行到门槛前,见一位体态稍宽,眉目鹤白的内监对她笑了一笑,慈顺的脸上堆着褶皱:“天色已晚,宋尚书已在宫外候着,宋姑娘快些回去吧。”
四周黑尽,跳跃的宫灯似一簇簇鬼火,偶然凉风一激,方察觉内里衣衫有些湿透了。知柔双手拢握,默默将肩骨端直,应了一声。
稍刻,复闻那内监的话低轻入耳:“姑娘往後行事,切勿再这般任性了。”
她愣了愣,随即向他礼道:“多谢大人。”
纪章点点头,招唤一名宫人送她出宫,自回宁远殿复旨。
快走到宫门口,衣畔提灯的宫人止了脚步:“宋姑娘,奴婢便送您到这了。”低头朝她一礼,返身而去。
失了外人的注目,知柔浑身陡地坍软下来,以肘撑壁,胸内一寸一寸桎梏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她恢复气力,重新修正形容,欲图不露破绽地出现在家人面前。
岂料才出宫门几步,见宋从昭立在那轮澄净温柔的明月下,车檐上的灯笼将他的神情模糊了,唯有露在袖外的手握得极紧,看到她,这才慢慢松开。
知柔眼眶一酸,原本尚可忍受的惧意,在当下泛滥成潮。
“父亲……”
宋从昭从星回手里拿过氅衣,行来披到知柔身上:“入秋了,穿得这般少,会冻出病来。”
他按着她的肩,或欲说些什麽,最终落下手,转身亲自为她掀起毡帘,道:“上车吧,回家。”
在处理宋知柔奉上的证据一事上,皇帝十分犹豫。
她呈来的“通敌信”所用纸张,乃照凌台纸,自前朝起便独为宫廷占;孙思仁贪墨事,牵连甚广,若覆谳旧案,燕京官场必将一遭血洗。
如今战时,兼皇後病重,不论是疑查中宫,还是清理官场,皆是他不愿做的。更遑论旧案重啓,倘若皇後与孙氏暗存牵扯,将置太子于何地?
宋知柔的身份但加深究,欺君之罪,足够断其生。
无论何想,都是处置她一人更为便宜。
最终改变圣心的是追索孙家灭门案时,发现孙思仁与万源商团勾连,此商团暗通北璃,牵军中细作。皇帝震怒,诏令开案彻查。
太子妃几番乞求面君,皆未得见。太子亦为孙氏出言求情,反遭皇帝斥责,被禁于东宫。
一旬之内,孙氏案搜出了诸多罪证:克扣军需,私养商团,屡往北境递送燕京的消息。
人证物证确凿,谋逆之罪昭然,虽孙氏一门于t六月底尽诛,然罪不可灭,圣上命查其馀党,家産尽没。
五日後,常遇案覆谳有了定论。消息衆口相传,流入闾里,所述惟此一句:常家忠烈满门,为孙思仁贪墨所诬,蒙冤至此。
至于那封僞造的通敌书出自何人之手,是否皆由孙思仁一人主使,覆谳之中未有着录。
常遇衣冠收回後,葬在了归鸾山上。有人说,曾见二女至冢前祭奠,其中一人约莫双十弱龄,另一人容华绝代,细辨之下,竟是昔年名动京师的凌三姑娘,常遇之妻也。
“当年将军夫人跟其女不知去向,若是命大活下来,那孩子不就是十九丶二十的光景?”
“哎唷慎言!这话叫官老爷听见……总之丶休要再说了。”
“这有什麽?没准儿人家官老爷早知她们根底,心怀怜惜,便暗暗在眼皮底下护住了。”
“他讲的不错。我也听说那宋四姑娘自代州回京後,于大殿上泣诉旧案,求皇上覆谳,还有一句,‘不求恩典,只求明照’。”
“莫非你在禁中还有亲戚不成?却又从哪得闻此言?”
“……”
知柔终日侍病于凌曦侧,空了便往客栈见见师父,听旁人闲语,她懒作理会,一径上到三楼,在第一间房外叩门。
雪南将门打开,就见知柔笑嘻嘻地立在面前:“师父!”
手里的食盒扬了扬,他一瞄:“又带的什麽来?”
“酒炖羊肉。您不是爱吃吗?”知柔走进屋,把食盒放下。
雪南低笑着关门:“你带来的,可有我不喜的麽?再如此下去,我怕要舍不得离开燕京了。”
这话听得知柔惊讶片刻:“您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