砾途藏春
舅母罗夫人的话像一串冰冷的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在暖阁静默的花毡上。
那些显赫的夫家名号,如同镀着金光的笼子,带着寒风呼啸的声响。
她只觉指尖捏着的细针重逾千钧,再也戳不进薄薄的锦帕里去。
帕子上浮出的云海纹样,此刻看来,竟像是在翻卷着惊涛骇浪,要把她兜头卷下去。
一片半枯的梅花瓣不知怎麽脱离了枝头,被冷风卷着,贴着紧闭的窗纸挣扎了几下,终于跌落窗台外,再不见踪影。
母亲王氏目光落在女儿微低的发顶,静了片刻,轻轻放下手中茶盏,温婉开口:“舅母费心。燎儿尚小,性子也静……”
“还小?”
罗夫人声音拔高了些,眼神像刷子一样掠过庭燎明显已是少女轮廓的身量,“不小了!京里多少勋贵女儿,十五便议亲是常事。姐姐切莫糊涂,耽误孩子终身。梁王府何等门庭?若非……唉,那王妃与我幼年有些渊源,才透出这麽一句口风。梁王幼子俊朗出衆,又是陛下眼前得意人儿!”
她身子往前略倾,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过了这一村,再没这店。姐姐细思量!”
暖阁里静得只剩下炭盆中银丝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还有庭燎自己越来越急促丶又拼命压下去的心跳声。
她能感觉到舅母灼灼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戳在背上。
母亲柔和的安抚像是一层薄霜,覆不住底下冰山的棱角。
她慢慢擡起了眼。
暖阁内燃着无烟的银霜炭,暖得人昏昏欲睡。
她却盯着花窗格子里透进来的那一片苍白的天光,指腹清晰地感受到绣针冰凉的金属感。
舅母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无数只翅膀沉重的飞虫。
“梁王府的门庭……”
“俊朗出衆……”
“陛下眼前得意人儿……”
这些词语,像镶了珍珠的金边,乍看令人目眩神迷。
可金边底下是什麽?
她看不见,看不清。
只觉一股沉重冰凉的浊气,随着这些华丽的描绘一同涌入心口。
她默默听着,手指习惯性地蜷起,用修剪圆润的指甲,悄悄抵着掌心。
那点几乎被体温焐热的青玉碎硌着皮肉,一点微弱却尖锐的刺感,直透心底。
她微微松开了手,指缝间露出一丝空隙,让空气和天光能够触碰那点冰凉。
舅母罗夫人显然将母亲的静默视作动摇,趁热打铁,竟直接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丶锦绸紧裹的小包。
她将那小小的丶四四方方的包裹塞进庭燎手中,脸上堆起热络得不容拒绝的笑:“好孩子,拿着!这是梁王府那边的意思,是份心意。几颗稀罕花种子,南边新进的玩意儿,权当个彩头。可莫辜负了这番美意!”
小包入手微沉,带着锦缎特有的滑腻感。
庭燎低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心意”,没说话。
舅母的手搭在她手背上,手指有些用力,带着一种烫人的温度,如同烙印。
她的指甲修剪得十分圆润光滑,泛着健康的粉白色泽。
母亲王氏在一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终究没有阻拦。
她张了张嘴,只对着庭燎,用一种混合了无奈与安抚的柔和语调说:“燎儿,好好收着吧。”
暖阁里的气氛凝滞得如同寒冬封冻的河面。
罗夫人心满意足地端起茶,脸上掩不住得意之色。
终于,舅母罗夫人起身告辞了。
她带来的那份无形的巨大压力,如同她身上那股浓郁的百和香,却在她跨出门槛後,依旧沉沉地弥漫在小花厅里,久久挥之不去。
庭燎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像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絮。
庭燎独自回到静室。
窗外天色渐暗,暮色四沉。
她指尖无意识碰触到掌心那一点硬硬的冰冷碎玉。
心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潭。
念头纷杂浮起:梁王府的重重门楣,舅母不容置疑的面孔,母亲眼中的无奈……这些念头沉沉地旋转,最终都像浓雾中沉重的铅粒,纷纷向着那簇新的锦包坠去,将它压得更沉丶更令人喘不过气。
蓦地,一道清越又有些疏离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掠过心际,像一束光破开雾霭:“苏家玉人,看清归家路。”
是雪夜里,那个人留下的声音。
“归家路……”
庭燎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截住。
哪里才是她的归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