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夜,天如浓墨,隻有细细一弯上弦月。
无垠旷野上,肃穆的振武城如猛兽睡卧,却骤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凿砖声。隻眨眼工夫,城墙上便多出瞭十几个火光憧憧的洞穴,身著银甲的骑兵从丈高的墙洞裡鱼贯而出,如流星飒沓,冲向回鹘军营。
自入夜后,晁灵云和太和一直在毡车裡竖著耳朵等待。当内心的焦灼升到最高点时,大营终于开始起瞭骚动,对视的两人同时目光一亮,紧紧握住瞭随身的匕首。
三千骑兵如铁甲彙成的浪潮,咆哮著直扑而来,以雷霆之势冲垮瞭回鹘大营。李怡与石雄就是浪尖上的两点水花,各自驱策□□神骏,左冲右突,最先跃入混乱的军营,在夜色中寻找太和公主的毡车。
毫无预兆的奇袭将回鹘兵杀瞭个措手不及。乌介可汗从睡梦中惊醒,跑出军帐,隻见满眼都是四散逃命的兵卒,便知大势已去。仓皇中他跑向自己的战马,骑上马狼狈地后撤,根本顾不上还在毡车裡的可敦。
一片兵荒马乱中,隻有可敦的毡车按兵不动,如汪洋中逆流的孤舟,迎来瞭飞驰而来的李怡与石雄。
“麟州刺史石雄,前来接应太和公主!”
毡车裡,太和瞬间泪如泉涌,对晁灵云点瞭一下头。
晁灵云回她粲然一笑,朗声回答石雄:“公主在此!”同时转身掀开车帘。
破晓的阳光就在这一刹那涌入车厢,照亮瞭太和的心。
正月十七,振武城一战的捷报送到长安。
二月十二日,黠戛斯使者注吾合素抵达长安,献给天子两匹神骏,以示两国交好,请求册命。
三月一日,阔别大唐二十馀年的太和公主终于回到长安,天子改封其为安定大长公主,诏令百官在长安城东通化门外的章敬寺前迎接。
公主的车驾从通化门进入长安,一路行至大明宫宣政殿西侧的光顺门,才缓缓停下。
车停稳后,太和被宫女们扶下车,举头眺望,巍峨的大明宫猛然在她眼前铺展开,物是人非的感慨冲击著她的心,让她的神思一阵恍惚。
此刻她已脱下盛服、摘掉簪珥,以罪人之姿在光顺门前谢罪,向天子忏悔自己和亲失败之罪。李瀍遣内侍劝慰瞭一番,将她接入后宫,并在麟德殿设洗尘宴。
早在振武城大捷那日,李怡便功成身退,不知所踪。二月中旬时,在确信唐军能够平安护送太和回长安后,晁灵云也带著女儿离开瞭队伍,提前返回长安光王宅,与儿女团聚。
此时太和身边完全没有可以信任并依赖的人,却必须进入麟德殿,去面见天子和太皇太后。
当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大殿中无数道目光同时投向太和,那些或轻鄙、或怜悯的视线,像轻细的刀子划在她脸上,虽然看不见伤口,却实实在在地让她感觉到刺痛。
这些都是她的亲人。
眼前殿宇煌煌、金玉满堂,是她阔别二十多年的傢。脚下绒毯柔软如茵,她却像踩在刀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天子李瀍在御座上打量著太和,他早已忘记这位姑姑的长相,此刻看著她依然觉得陌生,隻能客气地寒暄:“姑姑为傢国大义和亲回鹘,暌违大唐二十馀年,今日终于重回故土,实在是可喜可贺。这两个多月姑姑跋山涉水,一路辛苦瞭,快请坐。”
太和唯唯谢恩,又向太皇太后请安,一套繁文缛节尽完,才到自己的席位上落座,不敢抬头。
这场为她而设的大宴,最格格不入的也是她。
四周明明是那麽热闹,乐声绕梁、觥筹交错,她却偏偏能听见背后传来的喁喁私语。
“回鹘可汗几次三番地勒索,粮食都不知道给出去几万斛,最后还是打瞭半年的仗才算完,她有哪门子的功劳,一回来就受封……”
“你不知道,那勒索的是个篡位的王子,不算正经可汗。”
“呀,她到底改嫁瞭几次啊?”
“三次?”
“怕是不止呢……”
各种嘲笑和奚落让太和如坐针毡,她赶紧放下筷子,将颤抖的手藏进袖子裡。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重回的故土。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麽不受欢迎。这宫裡能有几个人像十三弟那样,真心实意地挂念她呢?也许她在战争中殉国,名声都能比如今好听许多。
盛宴气氛火热,太和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就在她默默忍受著煎熬,盼著洗尘宴早一点结束时,身侧却蓦然一热,如靠近瞭一团明丽的火:“妾身敬公主一杯!”
太和讶然转过头,瞬间看见瞭一张豔若芙蓉的脸庞。
倾城今始见,倾国昔曾闻。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
眼前佳人笑得神采飞扬,大大方方地露著编贝般整齐的白牙,浑身上下洋溢著一股丰沛的热情,磊落的气质像极瞭晁灵云。
果然就见她一口气饮尽杯中酒,压著嗓子笑道:“公主,我在这宫裡是才人王宝珞,在宫外呀,就是灵云的香火兄弟。她要我捎话给公主,别忘瞭答应过她的话,等回瞭公主府,记得和她一起去韦傢酒楼吃鱼。”
太和瞬间热泪盈眶,哽咽道:“我知道,灵云经常对我提起你。她说自己敢放心离开长安,就是因为孩子有你照应,否则她孤身在外,一定会牵肠挂肚、昼夜难安。”
“别提瞭,她瞒得我好苦!当初说好瞭是出城避避风头,谁能想到她竟直接去瞭塞外?要不是看在她将公主救回长安,劳苦功高的份上,我才不原谅她!”宝珞用扇子挡著脸,对著太和挤眉弄眼地碎碎念,将她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