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您醒了?”小孟的脸放大在他眼前。
他摸索着想要坐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木然的不听使唤。
他再次环视这间屋子,恐怖的感觉一点点的漫上来,简直要将他没顶,下意识的抓紧床单,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崭新的病人服。他忽然一哆嗦,从心里往外的寒冷。
“靖远呢?”他问。
然而,没有声音。
他急得大喊:“靖远呢?”
还是一片寂静,只有隐约一点嘶嘶的气流声。
他慌了,转身抓住小孟的袖子拼尽全力的喊叫起来,结果他马上感到了喉咙处的一阵刺痛。苦楚让他擡手去揉自己的咽喉,然而他只刚轻轻的碰了一下,便觉出不对劲,放下手,他看到了手指上淡淡的一点血迹。
小孟这才出声:“三爷,医生说子弹伤到了您的声带,您现在说不出话了。至于傅先生,现在在停尸房。”
荣祥掀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便要开门出去。他到现在也不相信傅靖远会死-------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只是个天真而愚蠢的好青年-------谁会杀他呢……
小孟并不拦他,只弯腰拎起拖鞋追了出去:“三爷……先穿鞋。”
停尸房地处医院後身,孤零零的一座高大平房。平日里面的活人只有一个独眼老头子,死人也不多,因为正常的人家都是停灵在家中,并没有把逝者放进这种类似冰箱的长盒子中保存的习惯。
房内温度很低,独眼管理人夏季也穿着身薄棉袍,且要两只手笼在袖口里取暖。他沉默而负责的用鈎子拉出傅靖远所在的长抽屉。一股子冷气从里面喷出来,管理人冷淡道:“要看快看,冷气跑了要费电的。”
小孟见状,暗暗的给他塞了点钱,方将他打发走了。回头再看荣祥,只见他把手伸进长抽屉里,竟是又要把傅靖远拉出来的样子。
他连忙跑过去抓住荣祥的手腕阻止:“三爷,别,您再这样傅先生不得安生了。”
荣祥无声的哭起来。傅靖远大睁着眼睛躺在里面,脸上身上全是凝结的血块,看起来凄惨而可怕,和他平时的样子大不相同。
荣祥伸手去抚他的眼皮,然而他不肯闭眼,只直勾勾的向上看着。荣祥低下头,试图同他目光相对。
小孟把双手插进裤袋里,在旁边若有所思的观望着。傅靖远素日对他这样好,如今骤然被枪杀,他定然会觉得受到了极大打击,也许还要痛不欲生。不过啊……小孟淡淡的想,至多两个月,一切也就过去了。要知道当年易参谋长被日本人炸死时,他也不过是绝了三天食而已。
最後,小孟实在冻得受不了,便想方设法的把荣祥给哄了回去。当晚荣祥发起烧来,医生过来看了看伤情,大吃一惊。
本来大家都觉得荣祥这个伤算是很侥幸,看着很险,其实没有大碍,只要像对待普通皮肉伤一样好好养着,便决计没有问题。谁知隔了半天再看,伤口出血发炎,本人也烧得浑身滚烫,竟成了个凶险的状况。只好连夜忙乱救治。
到了後半夜,情形总算安定下来,医生又向小孟和护工嘱咐了许多话,听者认真答应了,而後各自散去不提。
翌日天亮,护士过来给荣祥注射了营养针。荣祥大概是终于清醒过来了,开始关注自己的伤情。他试着发声,然而随即喉咙便痛得好像扎进了钢针一样。小孟站在窗边瞟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又过了几分钟,护工送了热水进来。小孟这才走过来拧了毛巾给荣祥擦了脸和手,又问:“三爷要去洗手间吗?”
荣祥皱着眉摇摇头,然後做了个写字的姿势。
“三爷要纸笔?”
荣祥点点头。
小孟跑到外面买了一支钢笔丶一瓶墨水和一个薄薄的笔记本。他把钢笔吸好墨水,将笔记本的扉页翻开折到後面,然後一起递给荣祥:“三爷您有什麽吩咐?”
荣祥在本子上刷刷写了一行字,然後递给小孟。
小孟看了看,上面写着“我什麽时候能说话?”
“您的声带受伤了。至于什麽时候能说话,医生说要看您伤势的愈合情况。”
荣祥擡头看着小孟,脸上渐渐笼罩上一层恐慌。他抢过本子继续写:“我会变成哑巴?”
小孟一如既往的情绪镇定:“三爷放宽心,也可能不会的,还是好好养伤吧。”
荣祥用袖子擦了头上的冷汗,他本来疼痛而哀伤,现在又听到了这样可怕的消息,这让他恨不能双眼一翻晕过去。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从昨天早上开始到现在,一个漫长而离奇的噩梦。靖远被人枪杀了,这多麽可怕而荒谬。
是谁下的手呢?
周围当时并没有人,想必是有狙击手躲在周围的楼房中。他大哥那些老部下没有理由下手的,只能是那个什麽崔主席!
正在他苦苦思索之时,忽然房门被“咣”的一声踢开了。
窗边的小孟,倒热水的年轻女护工,还有愁眉苦脸的荣祥一起向门口望过去。只见一个长衫男子横眉怒目的立于门口。
“荣祥!”他一面往里进一面咬牙点头:“好啊,我总算又见着你了!”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颜光琳的三哥颜秩甫。
荣祥大吃一惊,求援似的回头对小孟做了个手势,小孟先遣走了不知所措的护工,然後走上前道:“颜先生……请问有什麽事?我们三爷正在静养,所以……”
颜秩甫不屑于同个小跟班啰嗦,径自走到床前瞪着荣祥道:“妹夫,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