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人心更凉薄楼厌觉得,他有些不像神了……
远处的天边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轮皎月,清透的月光破开云层投照下来,描出祠堂不甚清晰的屋角轮廓,锐利且又藏着锋芒。
楼厌刚一踏进这间院子就吸了吸鼻子,察觉不对,伸手去扯衡弃春的袖子,“师尊,就是这个味道!”
浓烈的河腥气弥卷而来,与他们近日接触到的妖气别无二致,的确是来自溪娘的。
衡弃春没说话,一双沉水一样的眸子紧紧盯住祠堂的门,指尖掐诀,一道灵力便将栓死的门破开。
借着昏暗的烛光,他们看清了祠堂里的情景。
满架牌位陈列在上,映着朱砂血红的暗光,可以看到谭王氏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已经毫无起伏,脸色灰白,竟像是被人吸干了精气而死。
溪娘就跪坐在谭王氏的一侧,身形略显佝偻,蓬乱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听见开门声时转头看过来,眼角处积存的泪珠便滴落下来,凝成一颗珍珠,摔在祠堂的地面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声音。
“啪嗒。”
怪不得老仆说一切都迟了。
楼厌快步上前蹲到谭王氏身侧,伸手在她的脖子上探了一下,气息已无,且已经死了多时。
“仙君说人命自贵——”老仆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
楼厌与衡弃春一同回身看去,见他正微微弓着身子走进来,步态老迈,但每一步都透着坚定。
老仆冲着衡弃春拱手一礼,注视着谭王氏的尸体,续上他刚才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可老仆觉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对孩子下手,更是罔顾人伦。”
衡弃春少见地擡眸看向他。
他的眼神仍然带着固有的怜悯,但不知是不是楼厌的错觉,他竟觉得此时的师尊还多了一丝同情。
他似乎感同身受。
衡弃春很轻地叹了口气,“起初你以为谭萋萋还活着,还在协助谭承义找寻,後来你偶然听到了谭承义与谭老父的对话,所以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对吗?”
老仆并未否认,只是有些吃惊地看着衡弃春,“仙君是怎麽知道的?”
衡弃春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曾在幻境里亲历此事,只淡淡地讲述,“你知道真相後,第一反应是做什麽?”
老仆噎了一下,“是……”
“是找到了溪娘。”衡弃春替他答,“是你暗中将溪娘接回府中,与她里应外合,试图替谭萋萋报仇。”
衡弃春闭上眼,眼前一幕幕得闪过幻境中的画面,“可惜虚生子以死咒封存了谭萋萋的魂魄,又带走了谭承义,以至溪娘连报仇都束手束脚。”
看去神情痛苦,而跪坐在一侧的溪娘却自始至终都在流眼泪,珍珠溅到地面上的声音不绝于耳。
衡弃春忽然叹了口气,擡眼一路向外看去,越过重重门幢,看向那条甬深的长巷。
他设身处地,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是溪娘,“所以她神智渐失,逐渐成了百姓口中的疯女人,将怨气附着到更夫身上,试图扭转时间,找回她的女儿。”
“气候异常,暑热频发,婴孩夜啼,人心惶惶。一家之祸,危及千万生灵。”衡弃春面露不忍,“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场旱灾里?”
这句话不太像是在问老仆,老仆自然也答不出来。
楼厌同样没有出声,他怀里的貔貅幼崽不安地动了动,攀到楼厌的肩膀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声音说出一个数字,“咻咻咻!”
上古神兽通灵晓命,知道人界的死伤并不稀奇,但楼厌听清它说的是什麽,却整个人都震在了当场。
上一世的他唯恐天下不乱,率领无数妖魔屠戮仙界,死伤不计其数。
他从未觉得那些人无辜,连他的师尊一并算在其中,他甚至觉得那是罪有应得。
可这一次,他却由衷地感到一丝可惜。
沉默之际,衡弃春含着隐忍痛意的声音一并传来,“三千七百二十人,无数婴孩夜间惊啼,皆是因此事而起。”
眼看着他擡手掐诀,作势就要对溪娘下手,老仆终于忍不下去,“噗通”一声朝着衡弃春跪了下去。
“仙君。”他死死攥住衡弃春的袍尾,泥泞的汗渍染尽那片纱袍,“夫人只是救女心切,求您高擡贵手!”
祠堂寂寂,带着一丝秋冷的寒风穿堂而过。
衡弃春的白发尽数被风扬起,发丝刮擦在面颊上,将那片泛白的皮肉扯得微微泛红。
他的眼睛清透至极,细看时却发现里面藏着一抹凛冽的寒意。
楼厌第一次觉得,他有些不像神了。
“我非公府判官,断不了公理冤案。”衡弃春凝视着兀自哭泣的溪娘,声音平淡,“但十八界有肃清六界之责,溪娘我必须带走。”
“她已经疯了!”老仆难以扼制地扑上去,死死抓住衡弃春的袍尾,再擡眼时已经隐隐泛出泪光。
他哽咽着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求仙尊放过她……”
事态至此,衡弃春才终于眯起眼睛,不露痕迹地与楼厌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