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白色里的时蒙像一支插在瓷瓶里的花,花茎纤细,花瓣是另一种白,仿佛内里是透明的,才能够白得如此纯净。
时蒙画画的时候很专注,削得只剩五六公分长的铅笔侧捏在手心,修长手指在纸上刷刷地涂画,间或擡头看一眼在临摹的吧台上的摆件,眼睛微微眯起,每一处光影都看得仔细。
大概没有人会舍得掐断这株充满生机的鲜花。
这麽想着,傅宣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它曾几度残忍地掐住这株美丽花儿的命门,企图将它毁灭。
对于自己下意识用了“残忍”这个词,傅宣燎回过神来便觉讽刺。
若按过分程度分级,偷窃别人的心血之作,还有不惜一切手段弄来想要的东西留在身边,全然不顾旁人的自尊和意愿,分明才是碾压一切的残忍。
我是疯了才会觉得他可怜。
傅宣燎负气般地收回目光,撑着下巴看穿户外的路人,看木纹墙壁,看杯子里漂浮的茶叶。
就是不看这朵看似纯净实则掰开全是心眼的黑心莲。
时蒙自是不知同行者丰富的内心活动,进门时他就注意到门口的中式壁龛灯,觉得很美,当即便掏出纸笔临摹。
换做别人,第一时间必会选择掏出手机拍下,可是时蒙习惯了用画笔记录所见,一旦投入便沉浸其中,画到收尾部分才想起对面还坐着个人。
傅宣燎从来不是耐心充足的人,以往这种情况早该坐不住了,今天如此安静……
时蒙放下笔和本子,小心地凑过去观察,然後得出结论——是因为睡着了。
托着下颚的手变成平放于桌面,上头压着一张睡着了都皱着眉的脸。时蒙稍稍歪头,将视线方向摆到与傅宣燎平齐,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丶山丘般挺立的鼻梁,以及闭上才能发现很浓密的睫,近乎贪婪地一遍又一遍。
只有这个时候,傅宣燎才是温柔的。他不会说让人难受的话,不会用近乎怨恨的眼神看自己。
时蒙想让他不要恨了,可是怎麽能不恨呢?光线的错位尚能让同一处景象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好比由于角度不同被掩盖的事实,人们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冰山一角。
所以连安静的时光都珍贵得像是偷来的。
时蒙伸出手,心想就一秒也好,让我牵牵他的手,不用担心被甩开。
哪怕就一秒。
其实在被触碰之前,傅宣燎就醒了。
他的警惕性向来很高,哪怕工作再累身体再疲倦,在公共场合也不至陷入深睡眠。不过这段小憩虽然短暂,竟也让他做了个梦。
蝉鸣的午後,飘着浮尘的教室,他的视线只有细窄的一条缝,眼皮很沉,像是刚睡醒睁不开。
与困意挣扎的间隙,他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的,又有些胆怯,动作很轻地坐在他对面,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掀开了他盖在脑袋上用以隔绝声音的课本。
浅淡却略显急促的呼吸喷在发顶,越来越近,傅宣燎听到在耳膜鼓动的心跳声。
正当他擡起头,打算把“偷袭者”抓个现行,眼前场景忽然变换,耳朵里也涌入许多嘈杂的声音。
梦境与现实无缝交接,傅宣燎在瞬息之间擒住伸过来的手,捏着对方的手腕猛地按在桌面。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时蒙受到不小的惊吓,他瞪圆眼睛,条件反射地後撤,被傅宣燎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又心虚似的垂了眼,欲盖弥彰道:“你醒了。”
待傅宣燎搞清楚状况,倒也没多加为难,松了手,含糊地问:“我睡了多久?”
时蒙抽回手,把本子盖好往口袋里塞:“二十分钟。”
晚饭吃过了,茶也喝了,开车回去的路上,傅宣燎望着出现在前车窗里与来时别无二致的夜景,好像还没从燥热的梦里转换到飘雪的现实,低喃道:“下雪了。”
时蒙是打车来的,此刻坐在副驾,也望向窗外。
傅宣燎似乎听到时蒙“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他想起去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正在办公室审批材料,听见外面女员工惊喜的欢呼,望向窗外只觉茫然。
前年丶大前年也一样,为了将债台高筑濒临倒闭的公司重新扶起,傅家上下倾尽全力,傅宣燎作为独子自是不能袖手旁观。从国外归来後他便下工厂丶旁听会议丶到处跑业务丶参与商务谈判……到逐渐接手公司成为决策人,高速旋转带来的成长足够显着,错过的风景也数不胜数。
许多曾经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回忆也渐渐变得模糊,不经意回想起的某些片段甚至会让他怀疑是否错记。
比如不久前重现于梦中的场景,虽然当时没有擡头,但是在傅宣燎已经存在的记忆中,在教室“偷袭”他的是时沐。然而方才抓住时蒙丶与那双清澈眼眸对视的刹那,他没理由地动摇了,不那麽确定了。
顺着初雪的轨迹逐年往前倒推回忆,傅宣燎猝然抓到一个重要节点。
“八年前……”他迫不及待地向身旁的人验证,“八年前的圣诞节,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