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之後孟怜笙再没说过话。
直到飞机落地,孟怜笙出舱後直奔购票口,阿香拽住他说:“你干什麽?”
孟怜笙坚定道:“我要回三晋。”
阿香骤然瞪大双眼紧紧拽住他:“你回不去了,日本人和我军已经在平型关开战了!”
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五日凌晨暴雨摧颓,红军的冲锋号仍在吹响,激战持续到了二十七日白天,敌人仍未能冲破包围,这一战,无疑打出了国人的血性,粉碎了日军“不可战胜”的谵妄。
然而太原的情况就更为惨烈了些。
三晋之地表里山河,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晋人背靠太行,依山而生,饮汾水长,虽秉性温良,然将才辈出之地定不少铁骨。
鲜血凝固在黎明的日出里,隐约能看见灰黄的浊云荡在地平线的一端,还早,这场鏖战远没有结束。
十月中旬的夜晚寒气逼人,晋南情势危急,原平两县守军死战不退,我军以血肉之躯抢夺忻口战场的布防时间,师长阵亡团长上,他们无路可退,他们身後就是家乡。十九军第七旅一个团,从团长到士兵全部阵亡。
这是薛良带着独立旅增补原平时收到的最新战报。
战况胶着之时,驻守封宁的景候突然叛变投敌,致使封宁失陷。
接下来又是一轮无休止的死亡与伤痛,南怀化阵地被反复争夺,薛良携独立旅剩馀243名战士与赶来支援的21师夺回阵地,晋南战区司令薛良于冲锋时不幸中弹,因斯时战场混乱,未见全尸。
时隔三年,孟怜笙眼前仍会浮现两年前在香港时看的这条战报。
“孟老板!孟老板!”一阵由远及近地急声叫喊,孟怜笙猛然睁开眼,只见一身着短打对襟衫的青年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孟老板你快去门口!戏院门口有人来闹事!”
“我去看看。”孟怜笙揉揉眉心,跟随青年行至楼下,还没下来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孟怜笙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知道,这是因为戏院大门被泼了粪。
孟怜笙只好从侧门出去绕到门前,只见门前几个维护治安的僞军正推搡着一个长衫青年,那青年毫无惧色地迎上枪口,见孟怜笙出来更是气焰嚣张了。
孟怜笙看清来人面容脚步微顿,从他回到上海被日军威逼着唱戏开始就有许多同行或爱国人士谴责不齿,有过于激动的也会上门来叫骂,本以为台下被叫倒好破开水已经习以为常,却没想到有天冯纫秋也会加入声讨他的队伍之中。
“军爷,军爷,快住手。”眼见着冯纫秋要被那兵一枪崩死,孟怜笙赶紧挡在他面前。
那名僞军不置可否地收了枪,都是中国人,他没想真打死冯纫秋。
孟怜笙刚转过身来,不料迎面就是一个巴掌,孟怜笙被打得头一偏,冯纫秋两眼通红,怒不可遏地就要扇他第二掌,幸好被随声赶来的景元制止住了。
饶是两人拉开了距离,冯纫秋仍骂道:“孟怜笙,你亲日媚日,与汉奸无异,我要是你,一头碰死了也不让日本人糟践戏!”
冯纫秋没看见,在背後某个角落,一直有双诡秘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孟怜笙一把退开他,厉呵道:“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睡不着一个安稳觉的生活了!你下几回大狱我哪回没巴巴的找人托关系捞你!?你自己孑然一身天不怕地不怕了,难道我没有亲眷要照顾吗!?”
“别冠冕堂皇了!脑袋掉下来碗大个疤,我没求着你救我!你就是贪生怕死!”
孟怜笙退了一步,他双手发着抖,硬从牙关里挤出一句:“我就是贪生怕死,我就是想活着,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再管你一回我就不姓孟!”
景元立马吩咐僞军:“把人带走。”
冯纫秋被拖走时嘴上仍念念有词:“别以为你跟汉奸的儿子混在一起就能万事大吉了,你唱戏帮着日本人粉饰太平,一定会有报应!”
周遭逐渐安静下来,只馀工人冲洗大门的水声,正值盛夏,孟怜笙却感觉浑身冰冷,像是有什麽东西往血管里注射了冷却剂,凉意深入肺腑。
被骂汉奸儿子的景元握住他胳膊道:“先回你家吧。”
他家依旧是跟薛良分开的那五年时住的那个,孟怜笙晚饭没怎麽吃,他很想去找冯纫秋,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他早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做一切决定前都想过其所必要承受的代价。
他再次从床底拿出那封因翻阅多次而爬满皱痕的信封,署名已经被涂黑,信纸抽出来薄薄一张,断断续续两百字,字迹潦草凌乱,可以看出那人写这封信时有多急迫。
信上言:
吾爱延卿,见字如晤。
卿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怕是已离我万里远,对这次离别我万分抱歉。你到香港时孔家人将在机场第二个出口接应,我儿子在他们手里,记得客气点。如有可能,一定要随他们出国,此战无论胜败,我都要你平安。
你也许明白,这不是单纯的江山易主,日本人是要我们亡国灭种,我先是中国人,然後才是你的爱人,我若战死,你定要独活,你要帮我看着侵略者被赶出国土,若能侥幸不死,那就是多亏这几年你帮我积的德。时间确实不够了,总之,你要好好的,各保金石躯,以慰长相忆,我将热烈期待下次重逢。
——
落款已经被撕了下去,那名字却早已经千万遍的思念被篆刻在心上。
各保金石躯,以慰长相忆。
全靠这句话,孟怜笙撑过了一年又一年。
“砰——”
一声枪响自街上传来,孟怜笙猛地擡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