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名日本中将走上了台,孟怜笙狐疑着退了下去,然後那人用日语说了几句,孟怜笙只听出“战利品”“军官”之类的字样。
一名侍者受吩咐将一身虞姬扮相的孟怜笙引到座位上,中将也说完了话,坐席里都在鼓掌,孟怜笙不明就里,他面对这些恶魔时一向八面玲珑丶如履薄冰,可这次举起的手却怎样也拍不下去,连做做样子也没有。
那种预感越发强烈,孟怜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静静看着一个日本兵端着一个方形盒子给每排的来宾看那所谓的战利品,一个,两个,三个……
无论中国人日本人每个人看完无一不是在笑,在道贺,甚至在讥讽那盒子,在鼓吹“大。日本。帝。国”。
甚至连前座的景元也是那种反应,只是当盒子被端到他这排,孟怜笙馀光看到,景元带着隐忧的眼深深看了他一眼。
一个,两个,三个……
还有一个到他。
孟怜笙血管里灌了冰一样冷,似乎每个毛孔都承受着即将被凌迟般的惶遽。
盒子端近了,孟怜笙的掌心也被指甲割烂了。
那是他这一生中最想忘记的一幕,却在馀生的每一刻毫无预兆地噩梦般重现于脑海。
他看到了,盒子里躺着的,是与他相爱了接近二十年的一张脸。
薛良的头颅,就这麽静静躺在那方寸盒中,一层薄薄的丶掺了白的头茬茸于盒子边缘,哪怕已经面目全非,他也还是认出来了。
那颗头,那张脸,他抚过很多次,吻过很多次。
不是没提前做心理建设,只是潜意识里还觉得薛良能像几年前一样死盾回来。
然而这次薛良是真的死在侵略者手上了,死状惨烈,死无全尸。
孟怜笙几乎一瞬间丧失了呼吸的能力,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心脏里类似室颤般的痛楚丶胃里翻江倒海的痉挛,食道内烧灼般的疼痛都在提醒着,他还活着,战争还没结束,他还要继续跟敌人虚以委蛇。
他的爱人死了,所有人都在庆贺。
他不能报仇,不能死去,不能发疯,甚至不能掉下一滴泪。
“呕——”孟怜笙一下吐到那名端着盒子的日本兵脚边。
那鬼子被吓了一跳,用日语骂了一句,而後想起孟怜笙也是此次宴会的贵宾,连忙躲开给下一个人看那颗多次坏了皇军好事的共D头颅。
坂田晋二中将皱着眉走来看孟怜笙情况,不过没等他走近,景元便来到了孟怜笙身边,孟怜笙的手狠命掐住他胳膊,他眉头不皱地对坂田说:“哦呦皇。军,这血赤呼啦的怎麽能让孟老板看呢,他连只鸡都没杀过,您这不是为难他嘛。”
坂田略带了丝歉意,用带着日本口音的中国话说:“很抱歉孟先生,忘记叫你回避了。”
孟怜笙只有三个想法,杀了他,吐出来,或者往自己心脏上狠捅一刀。
坂田说完,孟怜笙吐得更凶了。景元挡住孟怜笙视线,不让他带着恨意的眼睛被坂田看到,他急忙说:“失礼,我先带他去洗手间处理一下。”
景元脱了他一层繁重的戏服扶住他向门口走:“……孟老板你怎麽样了?用不用去医院啊?!”
他是什麽时候长出那麽多根白发的?
孟怜笙强忍住再看薛良一眼的冲动,泪水终于砸在地上,混着浓重的戏妆,红的像血一样。
恶魔狂欢盛宴,吾爱奔赴黄泉。
。
孟怜笙被景元拖到洗手间时胃液都快吐干了,景元按动冲水按钮,巨大的冲水声湮没了两人的对话。
景元狠命掐住孟怜笙颤抖的胳膊低声说:“我知道你恨,我也恨,我都知道,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他靠近孟怜笙耳边:“一旦你我暴露,你,我,老周,李思远,火种,乃至根据地几千个人都会没命!你忘了小桃是怎麽死的了吗?!”
见他没反应,景元大力的搡了搡他手臂:“情报还没传递出去,无论如何,你都给我撑下去!”
待孟怜笙整理好衣着,又补了妆,笑着跟坂田说了几句,发觉敌人没有怀疑,这才再次回到舞台中央。
他凭着肌肉记忆做着动作,一句句唱着戏词,跟他搭戏的生角察觉他状态一般,一句句托着他——答应为日本人唱戏後研音社很少有坤伶登台,陈问柳自然不在。
无人知道,在宴会厅某个僻静的角落,一名僞装严密的中国侍应生正不动声色地仔细听去,他手指在裤线上随着每句曲调与工尺谱上的一毫之差,轻点出一串摩斯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