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犀话未说完,猛喘几口气,续续言道:“但若论心,杜大人愿意赠予你,定也不是因为你的一些胡诌之语,他既然看重你的本质,这钱你便收下罢。”
杜敏而立之年便位极人臣,浸淫官场数年,岂能看不出这等伎俩?
便也是心有成算罢了。
不过今日之事对柳续来说,似是卸下了长安的些许僞装,露出残忍吃人的半张面容来。
“书里说长安富贵乡,原来过的也是这种日子。”
他唏嘘:“便是他们说打了就打了,一个医馆,说砸了也砸了。霸官欺民,百姓如何生计?”
“我在江州读书耕田,每月开支两贯,春天山林挖笋,雨後蘑菇都长出来,拿到市集上,一日还能卖得几文钱。”
“纵是有县令抢粮,勉强也够口食。”
谢灵犀幼时与兄长在踏青时走失,当时流民泛滥,见过太多不平之事,更何况她多活一世。这厢听完柳续的话,波澜不惊地啓唇:“那为何来长安?”
柳续理了理衣衫:“科考呀!”
“达则兼济天下,堪为生民立命;效法圣贤之道,可为万物立心。”
“有朝一日,将不会再有今天这般的金吾卫。”
谢灵犀下意识想笑,却是贫瘠的内心仿佛灌入几泉甘霖,笑也如清风拂过——
她活过一世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般天真的殉道者并不少见,只是他们都活的不够长罢了。
一旦投入墨池,是难以全须全尾地满身清白的。
可是,不管是谁,她想。纵使她早已浸淫在官场诡谲的父亲,在面对这样一颗赤子丹心时,也必须心怀敬意,不能有一丝嘲哂。
谢灵犀答道:“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在夜里行舟。但若真如你所说,或许有朝一日,你便在风雨中,做这个掌舵者。”
躺倒在一片棉被里,面前的姑娘话语冷冽,尾音收的极快,像空山新雨後,暮春里一闪而过的寒风。
他快活一笑,如朗月在怀:“借你吉言了。”
谢灵犀丝毫不客套:“有那一日千万别忘记我。”
方才这人对上金吾卫,言语荒诞不经,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待到真正对面坐了个鸿儒,便克己守礼丶端庄雅致起来。
即使不见其人,耳畔听着他如琴弦流水般宣泄的美妙诗文,也是足以为乐的。
是个人物。
谢灵犀荒诞不经地想,这人比之那位状元郎又如何呢?
……
她赶在宵禁前回了家。
谢家对子女的教育从来是风流其一,不加约束的。见她回来,也只是责怪一声,怎麽不给家里报个信。
直到见了她手臂异样,这才察觉到不对。
谢灵均心中惶惶:“怎麽搞的?谁打了你?”
谢灵光也在,见妹妹那条受伤的手臂被谢灵均不知轻重地扯着,忙去中间隔着他俩:“你别急,你听灵犀怎麽说。”
虽然夜色浓了,家中每个人脸上的关切和忧虑都显而易见。
谢灵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只道是自己不小心摔了,得一好心人相救,在医馆寄住了一夜。
这下说清楚了,谢灵均面色缓和了些,边踱步边思索:“怎的最近恶事频发,我是不是该去寺里给家里上柱香?”
本来多麽稳重的人,遇到自家妹妹的事就变成这样。
不是说不信鬼神的麽?
谢夫人叹了口气:“那你去,给我们每个人去菩萨那求求,保佑保佑大家。”
得了母亲首肯,谢灵均郑重点头,快步走回屋想吉祥话去了。
“有病。”
谢灵犀失笑。
哥哥从小就对她好,但像现在这样,是经历了那次山谷遇险之後。
那是八年前,江州水患,惹得流民四窜,山间匪徒横行。她与兄长去踏青时意外走散,幸运的是,两人在一处偏远县城聚首,皆是满面尘埃,後相互支撑着随着流民奔走,终于上京,重还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