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书桌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陆柏言坐在许念蕾旁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急促而有力。这不是梦。许念蕾微微弓着的背,她偶尔无意识蜷缩又松开的手指,她翻动书页时带起的细微气流,都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这个事实。
他还记得“上一次”这个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这个即将占据他整个青春乃至生命重量的同桌,几乎没有任何特别的关注。而此刻,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感知着她的存在,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她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沁园春·长沙》,声音抑扬顿挫。陆柏言的目光却落在许念蕾摊开的笔记本上。她的字迹很工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秀气,但笔划深处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倔强。她听课很认真,偶尔会因为某个知识点微微蹙眉,那细小的褶皱出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让陆柏言的心也跟着揪紧。
他知道,此刻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那个名为“家”的地方,对她而言,从来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风暴的中心。王秀芹的控制欲,许建国的酗酒和暴力,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而这一切,在“上一次”,他直到很久以後,才从流言和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模糊的轮廓。
这一次,他不能再做一个被动的旁观者。
下课铃响,老师刚走出教室,前排的刘亦朵就转过身,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目光直接落在陆柏言身上:“班长,这道数学题我不是很明白,你能给我讲讲吗?”她手里拿着的是超出目前教学进度的奥数题。
在“上一次”,他出于礼貌,简单讲解了几句。但这一次,他只是擡了擡眼,声音平淡而疏离:“抱歉,我现在有点事。”说完,他不再看刘亦朵瞬间僵住的脸色,转而看向身旁正默默收拾书本的许念蕾。
“许念蕾,”他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刚才老师讲的那个‘百舸争流’的意象,我笔记没记全,能借你的看一下吗?”
许念蕾明显愣住了,擡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她似乎完全没料到陆柏言会主动跟她说话,而且还是借笔记。在她有限的认知里,陆柏言这种天之骄子,笔记应该是完美无缺的。
“我……我写得可能不太好……”她小声嗫嚅着,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笔记本的边缘,指节泛白。
“没关系,我就参考一下。”陆柏言坚持着,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在他的注视下,许念蕾最终还是迟疑地,将笔记本推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仿佛递过来的是什麽易碎的珍宝。
陆柏言接过本子,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感受到她迅速缩回手时那冰凉的体温。他心头一涩,面上却不露分毫,认真地翻看着她的笔记。她的记录很详细,甚至在一些重点旁边用更小的字做了注解,可见其用心。
“你记得很详细,”他擡起头,真诚地说,同时将自己那本几乎只有提纲和关键点的笔记本推过去,“尤其是对‘鹰击长空’那几句的理解,比我的清晰。要不,我们交换看看?互补一下。”
这是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逾越他平日性格的提议。在“上一次”,他们直到“一对一”帮扶开始,才有过类似的学习交流。
许念蕾彻底呆住了,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拒绝,但在陆柏言那双清澈而坚持的目光下,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蝇:“……好。”
交换笔记的动作,在喧闹的课间并未引起太多注意,除了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刘亦朵。她的脸色不太好看,眼神在陆柏言和许念蕾之间转了转,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悦。
陆柏言并不在意。他知道流言迟早会起,但与蕾蕾的生命相比,那些根本不值一提。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一点点地丶不着痕迹地靠近她,在她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在她跌入深渊之前,牢牢抓住她。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内容是八百米测试。这对很多女生来说都是个难关,对体质偏弱丶长期营养不良的许念蕾更是如此。
陆柏言记得很清楚,“上一次”跑步时,她落在最後面,脸色苍白,跑完後几乎虚脱,还因为成绩不达标被体育老师当衆批评了几句,虽然老师并无恶意,但那场景足以让本就敏感的她更加难堪。
热身时,他注意到许念蕾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显然对即将到来的测试充满了恐惧。
轮到女生组测试时,陆柏言没有像其他男生一样在终点线等待或者自己去打球,而是默默走到了跑道内侧的草坪上,目光始终跟随着那个落在队伍末尾丶跑得摇摇欲坠的纤细身影。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踉跄,脸上毫无血色。就在她经过他面前,似乎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陆柏言用一种不大,但足够清晰,恰好能让她听到的音量,平静地说了一句:
“调整呼吸,目视前方,别放弃。你可以的。”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鼓励的激昂,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稳定力量。
许念蕾猛地一怔,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她下意识地按照他的话,努力调整着混乱的呼吸,视线艰难地投向远处的终点线。
陆柏言没有再说话,只是保持着匀速,在跑道内侧跟着她跑完了最後一百米。他没有伸手搀扶,也没有再出声提醒,只是用一种沉默的陪伴,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当她终于踉跄着冲过终点线,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几乎要瘫软下去时,一件带着清爽皂香的运动外套,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刚跑完别立刻停下,慢慢走一会儿。”陆柏言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许念蕾擡起头,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看着眼前这个清俊的少年,他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清澈而坚定。她想说谢谢,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周围的同学投来各异的目光,有惊讶,有好奇,也有刘亦朵那边传来的明显带着敌意的注视。
陆柏言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他只是看着许念蕾,轻声补充了一句:“去阴凉地方休息,补充点水分。”然後,便转身走向了男生测试的集合点,留下一个挺拔而淡然的背影。
许念蕾站在原地,肩上还披着他的外套,上面残留的体温和气息,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透她冰冷的肌肤,直抵心脏。一种从未有过的丶陌生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隐秘的悸动,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他……为什麽要这样做?
陆柏言走到集合点,感受着背後那道迷茫而复杂的目光,心中没有丝毫轻松。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改变一颗早已被冰冻的心,扭转既定悲剧的命运,远比跑一千个八百米要艰难得多。
但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风雨,沾染他想要守护的这株幼苗。
体育课结束後,在回教室的路上,许念蕾默默地将洗干净叠好的外套还给陆柏言。
“谢谢。”她低着头,声音依旧很小。
“不客气。”他接过,语气自然。
两人并肩走在洒满夕阳馀晖的林荫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没有再多的话语,但某种无声的丶微妙的东西,似乎已经在他们之间,悄然滋生。
陆柏言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许建国的阴影,王秀芹的压力,学校的流言,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他握紧了拳头,眼神锐利如初升的寒星。
无论循环多少次,无论付出什麽代价,蕾蕾,我一定要为你挣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