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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第1页）

第51章

高考结束後的夏天，如同一幅被无限拉长的丶色调灰蒙蒙的画卷。最初的狂喜与解脱，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激起短暂的涟漪後，迅速被一种更深沉丶更粘稠的空虚与焦虑所取代。那座名为“高考”的大山虽然翻越，但前方并非一马平川，而是笼罩在浓雾中的丶通往未知命运的岔路口。

许念蕾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只刚刚经历完漫长冬眠丶对洞外阳光既渴望又畏惧的小兽。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已经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安静。她尝试像同学们那样，没日没夜地睡觉丶看剧丶逛街，试图将过去十二年积压的疲惫一次性清偿，却发现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紧绷感，早已无法轻易卸下。

身体闲了下来，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向那个悬而未决的日期——成绩公布日。各种可能的分数丶排名丶录取线，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旋转，时而将她推向充满希望的云端，时而又将她拽回忐忑不安的谷底。她甚至开始反复回忆考场上的每一个细节，那道数学大题步骤是否完整？那个英语单词拼写是否正确？这种事後诸葛亮的徒劳，只会加剧内心的焦灼。

王秀芹的表现，是这段等待期里唯一的，带着些许陌生的亮色。她似乎真的将那些匿名书籍和若有若无的“组织关怀”听了进去。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将“考得怎麽样”丶“能上什麽大学”挂在嘴边，用一种无形的压力裹挟女儿。她只是沉默地，用行动表达着一种笨拙的关切。

每天清晨，她会悄悄在许念蕾门口放上一杯温热的牛奶。午餐和晚餐，桌上总会有一两道许念蕾偏爱的菜式，虽然味道依旧家常，却少了以往那种“你必须吃完”的强迫意味。她甚至会在自己休息的下午，坐在客厅里，就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翻看那些关于“亲子关系”和“放下焦虑”的书，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而缓慢的自我博弈。

有一次，许念蕾半夜起来喝水，看到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门缝里传出极低的丶压抑的啜泣声。她站在门外，脚步像被钉住了一般。那一刻，她心中没有快意，也没有多少同情，只是一种复杂的丶混杂着悲哀和一丝释然的了然。原来，那座压在她身上多年的大山，同样也沉重地压在母亲的背上。只是她们一个选择用沉默承受，一个选择用尖利反抗。

她默默退回自己的房间，没有打扰。有些伤口，需要独自舔舐。有些改变，需要时间证明。

家里的气氛，因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後的一片狼藉，虽然残破，但至少风雨暂歇。许念蕾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尽管她知道，这平静之下，依旧涌动着对未来的不安。

她重新拿出了陆柏言送的那本蓝色笔记本。不再是为了汲取解题思路，而是像翻阅一本记录着心路历程的日记。扉页上，“前路漫漫，亦灿灿”七个字，在台灯下泛着沉稳的光泽。她一页页翻过，上面有她记录的学习难点，有陆柏言简洁的批注，有她情绪低落时写下的鼓励自己的话，还有……那些关于他的，隐秘而潦草的心事。

“今天看到他打球了，汗水在阳光下发光。”

“他讲题时微微蹙眉的样子，很好看。”

“听说他想去A大……真远啊。”

指尖拂过那些字迹，脸颊会微微发烫，心里却像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暖流。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在她迷茫无措的青春期，投下了一道坚定而温暖的光束。他不仅教会她如何解题，更教会她如何面对困境，如何认识自己的价值。

她点开那个几乎沉寂的班级□□群，里面早已被各种估分丶忐忑丶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刷屏。她默默窥屏，看着昔日的同学们在虚拟世界里释放着考後的狂放与不安。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搜寻那个灰色的丶从未亮起的头像——陆柏言。

他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消息。她点开过几次和他的私聊窗口，空白的对话框像一片无人踏足的雪原。光标闪烁，她敲下过“在吗？”，又迅速删除；写过“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觉得太过正式；想过问“你考得怎麽样？”，又觉得唐突。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他精准地出现在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节点，给予她最需要的东西，然後便悄然退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从不越界，也从不让她感到被施舍的压力。这种尊重，让她感激，也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关掉对话框，轻轻叹了口气。或许，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他作为班长和责任感的投射对象之一吧。那些心照不宣的瞬间，那些无声的守护，可能仅仅源于他骨子里的善良和原则。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缓慢。白天，阳光炙烤着大地，蝉鸣聒噪不休；夜晚，月光清冷地洒在窗台，万籁俱寂。许念蕾在这种极动与极静的交替中，感受着内心情绪的潮起潮落。她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将不再需要的课本和试卷打包，像是在与一段沉重而复杂的过去做一次彻底的告别。

在整理书柜最底层时，她摸到了那个用旧布包裹的丶张大山送来的东西。父亲那本薄薄的日记和几本破旧的技能书，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段被尘封的丶不堪回首的历史。她没有再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布面。

恨意似乎淡了，被一种更冰冷的漠然所取代。那个男人，无论他曾经有过怎样模糊的丶未堕落完全的瞬间，都已经被他後来的行为彻底抹杀。她不需要他的忏悔，也不需要靠想象他“也曾善良过”来慰藉自己。她只需要记住，自己是如何从那片泥沼中，一步步挣扎着爬出来的。

而帮助她爬出来的，是那个叫陆柏言的少年。

等待的日子还在继续，像一场不知终点的马拉松。但许念蕾知道，无论终点线的风景如何，她都已经不再是那个蜷缩在角落丶只能被动承受命运的许念蕾了。

她拿起笔，在蓝色笔记本的最後一页，郑重地写下：

“等待。但不再恐惧。”

窗外，夏夜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吹拂进来，掀动了书页。前路依旧漫漫，但她的心中，已然点亮了一盏属于自己的丶微弱却坚定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