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南哈蒙理工学院
走进南哈蒙理工学院的的主体建筑,内部景象与外部判若两地。虽然依旧能看出前身精神病院的格局,高大的窗户,宽敞但略显封闭的空间,但颓败之气被一种蓬勃的生机所取代。墙壁被刷上了明亮的色彩,或是画满了抽象的涂鸦;走廊里摆放着造型各异的桌椅,显然是学生们自己动手制作或改造的;空气中弥漫着咖啡丶颜料和一点点木屑的味道,还隐约有食物烹饪的香气。
“嘿!新面孔!”一个穿着工装裤丶满手油污的男生从一间敞开的门里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欢迎来到SHIT!”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自己学校的缩写简称毫不在意。
凯丽和她的同伴们似乎被这种氛围感染,之前的沮丧扫清了不少,好奇地东张西望。
很快,他们被引荐给了这里的核心人物——巴特比,一个看起来有些腼腆,但眼神里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年轻人。他听到江雁他们也是来“读书”的,显得非常高兴。
“我们这里没什麽规矩,”巴特比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介绍,“就是…大家想学什麽,就自己找资料,或者一起讨论。我们觉得,真正的学习不应该被课堂和学分束缚。”
“那…住宿和吃饭怎麽办?”一个同来的学生怯生生地问。
“跟我来!”巴特比热情地带领他们参观。他展示了学生们自己改造的宿舍区,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充满了个人特色。最让人惊叹的是後勤区。在一片空地上,架设着几个看起来相当专业的太阳能集热器,旁边连接着自制的储水罐和管道系统。
“这是我们的‘伐木累’热水系统!”一个戴着护目镜的女生自豪地拍着那套装置,“利用加州充足的阳光,基本上能满足大家的热水需求!虽然偶尔会出点小毛病,但修修补补也是学习的过程嘛!”
江雁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套系统,虽然粗糙,但原理清晰,实用性很强。这让她对这群“学渣”的动手能力和解决问题的智慧刮目相看。
接着,他们又被带到了建筑後面开辟出的一片菜园。夕阳的馀晖下,各种蔬菜长势喜人。
“这是我们的‘自修农业’项目!”另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男孩介绍,“我负责这块,这学期我们收获了土豆丶胡萝卜丶生菜…瞧,今晚的晚餐沙拉就是咱们自己种的!”
晚餐是在一个被改造成公共食堂的大房间里进行的。长长的桌子上摆满了食物,虽然算不上精致,但分量十足,有刚刚提到的蔬菜沙拉,有烤土豆,有浓汤,甚至还有不知谁贡献的意大利面。将近三百多名年轻人聚在一起,嘈杂而充满活力。大家随意就坐,边吃边高声谈论着各种话题——从物理定律的美感,到一首诗的解读,再到某个机械结构的改进方案。
江雁坐在人群中,安静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这种纯粹的丶基于兴趣和分享的社区氛围,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在九龙城寨,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算计和生存竞争;即便後来短暂接触的所谓“上流社会”,也充满了虚僞和功利。而这里,虽然简陋,甚至有些混乱,却有一种奇异的丶让人放松的真诚。
她注意到凯丽很快和旁边的人打成了一片,正在兴奋地讲述她路上认识江雁的经历,把江雁形容得像个“神秘的东方智者”。江雁微微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晚餐後,人群没有散去,反而自发地聚集在最大的一个房间——由原先的病患活动室改造的“思想广场”。有人弹起了吉他,有人继续着晚餐时的争论,更多的人则是三五成群,分享着白天的学习和发现。
江雁找到了一直在忙碌协调的巴特比,将他拉到稍安静的角落。夜风透过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青草和远处橙花的香气。夜色中的南哈蒙理工学院,灯火通明的“思想广场”里弥漫着年轻与理想交织的热度,但江雁的一句话,像一块冰落入沸水,让巴特比瞬间凝固。
“巴特比,”江雁将他引到窗边,她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得不容回避,“这里的能量,大家的热情,我都感受到了。但一个现实问题——南哈蒙,是否已经获得了州教育委员会认证的合法大学资质?”
巴特比身体微微一僵,脸上的光彩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避开江雁锐利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埃弗林…你…你一来就看穿了。”他语气里充满了被戳破真相的窘迫,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坦诚,“是的,我们没有。什麽都没有。”
他望向那些还在激烈辩论丶眼中闪着求知火焰的学生,声音里带着苦涩与愧疚:“最开始…最开始只是为了应付我父母,他们对我失望透顶。我僞造了一封录取通知书,告诉他们我考上了‘南哈蒙理工学院’…我需要一个谎言,来掩盖另一个失败。”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我没想到,消息会传开。谢尔曼丶崔…他们带着行李和梦想来找我,以为这里真的有一所不一样的大学。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我…我说不出口‘这都是假的’。後来人越来越多,我们甚至…甚至收到了不少学费。”他痛苦地抓了抓头发,“我就像一个骑上了虎背的人,下不来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尽力让它看起来像样一点。”
巴特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底气:“我…我也做了一些努力!我找了一位失业的丶好说话的远房叔叔挂名当法人,让他看起来像是学校的负责人。我还用大家凑的学费,去请了几位本地大学的教授,他们有的退休了,有的是兼职,虽然不多,也不够‘专业’,但至少…至少我们在尝试上课了。”
他的坦诚里带着一丝最後的期望,他看着江雁,这个一来就洞察了核心问题的东方少年,让他莫名生出一丝信赖:“埃弗林,我不知道该怎麽办了。解散它,我辜负了所有人;继续下去,这注定是个一触即破的泡沫。你一眼就看出了关键,你…你觉得我们还有救吗?”
江雁静静地听着,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鄙视。她看着巴特比,这个被自己的谎言和衆人的期望推着走的年轻人,他有小聪明,有凝聚力,但缺乏将空中楼阁变为现实的魄力与路径。而这,正是她所擅长的。
“巴特比,”她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为了圆一个谎,造了一场梦。现在,梦里已经有了三百多个追梦人。既然如此,为什麽不把这场梦,彻底变成现实?”
巴特比愕然擡头,并倒吸一口凉气,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这…这可能吗?我们什麽都没有…”
就在这时,几个学生围了过来,好奇地问他们在谈什麽。巴特比支支吾吾,江雁却坦然地说道:“我在和巴特比讨论,如何让南哈蒙走得更远,变得更…名正言顺。”
她的话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江雁索性走到房间中央,拍了拍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星光与灯光交织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清冷而坚定的光晕。
“各位,”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我很荣幸今晚能来到这里,感受到如此蓬勃的创造力与求知欲。南哈蒙的精神,让我想起我故乡一位智者鲁迅先生说过的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人群安静下来,看着她。
“我们为什麽在这里?是因为我们相信学习的本质不应被僵化的体系所束缚。那麽,我们为什麽要害怕那个体系?”江雁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年轻的脸,“他们不认可我们?那我们就去争取他们的认可!他们觉得我们不合规?那我们就做到合规!路是人走出来的,为什麽我们不能走出一条属于南哈蒙的丶被官方承认的路?——比如向州教育委员会申请合法大学资质?”
她的话语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学生们面面相觑,眼中先是惊愕,随即燃起了兴奋的火花。
一个学生惊呼,“这…这可能吗?”
“为什麽不可能?我们有什麽?”江雁反问,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巴特比拥有了创办学校的初心和凝聚力;我们有将近三百多名充满激情与创造力的‘学生’,他们有各自领域的天赋和实践能力——比如那个‘伐木累’热水系统,比如後面的菜园。我们还有一个看似混乱但核心是‘自主学习’的教育理念。我们甚至已经有了一个‘校园’和几位教授。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份能够打动评审委员会的丶严谨的申请材料,一个符合最低标准的大学架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