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一家三口”
1973年的香港,像一锅滚沸的杂烩汤,海风的咸腥丶汽车尾气的油腻丶街边摊档食物浓郁的香气,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丶属于金钱和欲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这种气息,对于刚刚从内地那个灰暗丶压抑世界里逃离出来的江雁和许求而言,既令人眩晕窒息,又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丶蓬勃的生命力,诱惑着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
在入境事务处走廊的长椅上捱了几天,身上那股混杂着汗臭丶海水的潮气丶以及陌生环境带来的惶恐的味道,连江雁自己都快要无法忍受了。她这个实际性别为女的人,嗅觉和心理上的洁癖都在疯狂叫嚣。许求一个大男人忍不忍得了,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快被自己“腌”入味了。
“得弄点水,好好擦洗一下。”江雁声音沙哑,对身旁面色苍白丶精神萎靡的许求说。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粗嘎,这是她时刻提醒自己——江雁,你现在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子了,必须谨记,不能露馅。
许求没什麽主意,只是疲惫地点点头。他口袋比脸还干净,唯一值钱的家当都贴身藏着,此刻身心俱疲,全凭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拿主意。
江雁拿出之前用大额钞票和登记处工作人员兑换的一些散钱。她知道,在这种鱼龙混杂的陌生地方,生活需要用小钱,才不会引人注目。之前那两千港币的“巨款”被她分成了好几份,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不同的地方。她已经粗略了解到,现在的300元港币,都够香港一户普通人家生活好一阵子了,这更让她对香港的物价和潜在的繁华有了实感。
用零散的港币,她先在路边的摊贩那里买了一张皱巴巴的香港地图,又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杂货铺里,挑了两个最便宜的搪瓷脸盆丶两条粗糙得能磨破皮肤的毛巾丶两套灰扑扑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廉价成衣,甚至还咬牙买了一块最便宜的丶带着刺鼻香味的肥皂。东西攥在手里,沉甸甸的,这就是他们此刻全部的家当。
站在男公共洗手间门口,江雁深吸了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半月形的红痕。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丶男人粗犷的谈笑和咳嗽声,混合着劣质消毒水和尿骚的味道,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流,冲击着她的感官。
“进去啊,小雁。”许求不明所以,见她迟疑,轻轻推了她一下。
江雁闭了闭眼,在心里不断重复:“你是男孩子,江雁,你是男的!长针眼也得进去,适应,你必须适应!”她低着头,努力装出这个年纪男孩该有的丶对公共浴室和厕所那种别扭和害羞,硬着头皮,像赴刑场一样走了进去。
万幸,里面还有几个带门的简陋隔间。江雁迅速闪进其中一个,反手插上那并不牢靠的门闩。她用脸盆接了冷水,躲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开始飞快地擦拭身体。水很凉,冲刷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她背对着门板,用最快的速度,像要搓掉一层皮似的用力擦拭,然後换上那身粗糙的新衣服。布料磨得皮肤生疼,但干净的触感让她几乎要喟叹出声。整个过程,她的神经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外面任何一道脚步声丶说话声都让她如芒在背,心脏狂跳。直到重新穿戴整齐,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空间,接触到外面相对“新鲜”的空气,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後背却已惊出了一层细汗。
许求也简单收拾了一下,看起来精神了些。两人离开入境处,真正汇入香港的街巷。路过一个报刊亭,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冲击着江雁的视觉。一些穿着大胆丶身材丰腴的女郎照片就那样大大咧咧地摆在外面,旁边还摞着些据说是不让明着卖的丶封面暧昧的“禁书”。江雁快速扫过,心里对这片土地的“开放”与混乱有了更直观的认知——这里没有那麽多条条框框,欲望和金钱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野蛮,但充满了攫取的机会。
她花了几分钱,买了一堆过期的旧报纸,按斤称,很便宜。卖报的老头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下,大概少见半大孩子买这麽多废报纸的。
接下来是解决信息和肚子的问题。江雁指着地图,对许求说:“我们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直接闯进九龙城寨,得先打听一下风声。去茶餐厅,那里人多口杂,是听消息的好地方。”她已经开始留意街上行人的对话,努力捕捉那些叽里呱啦的粤语发音,将学习这门陌生的方言提上了紧迫的日程。
通过磕磕绊绊的问路(因说着普通话而遭到几个白眼),他们找到了一家看起来价格还算亲民的茶餐厅。里面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江雁留心听着别人怎麽点餐,然後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前,用刚偷学来丶还极其生硬的粤语夹杂着普通话对夥计说:“两……两份叉烧饭,两杯……冻柠茶。”她努力说得大声,显得坦然,尽管发音古怪,但那落落大方的态度,反倒让忙碌的夥计没多计较,只是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许求在一旁再次被惊讶到,这孩子学习的速度和适应能力,简直匪夷所思。
饭端上来,香气扑鼻。江雁将一份推到许求面前:“爸,吃。”自己也拿起筷子,小口却迅速地吃起来,同时,手下已经飞快地翻开了那堆旧报纸。叉烧饭甜咸适口,米饭松软,是她从未品尝过的美味;冻柠茶冰爽酸甜,驱散了夏日的闷热。她从小到大,没吃过这麽精致丶味道层次这麽丰富的食物。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更加坚定了要留在这片土地的想法。
许求有些局促,他想推辞,但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加上他身无分文(港币都在江雁那里),只能讷讷地接过,犹豫了一下,把大半饭菜拨到一个空碗里,又推回给江雁:“你……你也多吃点,正长身体。”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心。
江雁看了他一眼,没再客气,继续一边扒饭,一边竖着耳朵,捕捉着邻桌的八卦,眼睛则快速扫描着报纸上的信息。
“洪兴那个靓坤,痴线来的(神经病),上次同和胜合的人争地盘,差点当街劈友(砍人)……”
“听说十三妹那边又招新人,啧,一个女人,不男不女的,能撑多久……”
“最近条子(警察)查得严,走粉(贩du)的都小心点……”
“……”
零碎的信息夹杂着陌生的粤语词汇,拼凑起来——“洪兴”丶“和胜合”丶“靓坤”丶“十三妹”丶“走粉”……一个个名号如同暗流下的礁石,初步勾勒出香港地下世界错综复杂丶弱肉强食的丛林版图。江雁默默听着,对比起记忆里虽然贫穷但秩序相对井然的内地,这里的繁华之下,潜藏着更原始丶更赤裸的混乱和危险。茶餐厅明亮的灯光丶运转良好的吊扇丶干净的自来水丶甚至这碗在她看来无比美味的叉烧饭,都是内地难以想象的物质发达。
吃完饭,江雁塞了张5元港币给忙碌的老板,趁机低声用普通话问:“阿叔,打听一下,听说……花钱能快点拿到身份证?”
老板飞快地把钱扫进围裙口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回道:“後生仔,那种路数信不过的!多半是拿死人的身份证明给你们用,到时候麻烦更大!要麽就是骗钱的!真能特办的,那得是上面有大人物打招呼才行!”他指了指天花板。
江雁心里一沉。果然,花钱买证的路子风险极大,而且他们这种无根无萍的“黑户”,想靠钱砸出通天门路,太天真了。看来,必须得找到那个一直生活在传闻中的“母亲”江霞,这是获取合法身份最现实(也可能是唯一)的途径了。
目标明确後,就是准备。江雁带着许求又来进行了一次采购。脸盆毛巾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要买,更重要的是,她特意买了些包装还算体面的烟酒和饼食,整整塞满了两个巨大的丶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背篓。
“礼多人不怪。”江雁解释着,把较重的那个背篓递给许求,语气平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世故,“找人办事,空着手不行,显得没诚意,也容易被人看轻。”
根据报纸上的公交线路信息和不断问路,两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踏上了前往九龙城寨的巴士。车子越靠近目的地,周围的景象似乎就越发显得拥挤和破败。
当那座传说中的“三不管”地带真正出现在眼前时,江雁和许求都感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九龙城寨如同一个巨大的丶病态的丶自我繁殖的混凝土怪物,高耸密集的楼宇毫无规划地挤压在一起,几乎遮蔽了天空。密密麻麻的窗户像蜂巢,又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电线如纠缠的黑色藤蔓,在楼宇间肆意缠绕穿梭。晾晒的衣物万国旗般飘荡,散发着潮湿的霉味。空气中混杂着食物腐败的酸气丶浓郁的中药味丶尿臊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丶属于极度拥挤人群的体味。逼仄的巷道阴暗潮湿,终年不见阳光,两旁是密密麻麻的非法档口和深不见底的暗门。眼神浑浊丶形销骨立的瘾君子,打扮妖艳丶倚门招徕的女人,浑身刺青丶眼神凶狠的汉子,以及穿梭其间丶神色麻木的普通居民……
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丶令人极度不安的末世图景。江雁和许求站在那如同巨兽咽喉的入口处,渺小得如同两只误入的羔羊,心脏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攥紧。
江雁定了定神,努力压下胃里的不适和本能升起的恐惧。她拉住一个蹲在墙角丶眼神机警丶看似在把风的小混混,递上一支刚买的丶还算不错的香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老练:“兄弟,打听个人。”
小混混斜睨着她,把烟熟练地夹在耳朵上,吊儿郎当地问:“找边个(找谁)?”
“听说你们这里管事的是龙卷风?”江雁试探道。
小混混嗤笑一声:“你们什麽来路呀?上来就说要见找我们老大!?有事问我就可以了,”他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做出要好处的手势。
江雁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心疼表情,慢吞吞地从那包烟里又抽出几支递过去,嘴里小声嘀咕:“就剩这几支了……”她必须装出拮据的样子,不能暴露身上还有“巨款”。
小混混满意地把烟收起来,态度好了点:“算你识相。问吧?”
“那……请问认识一个叫江霞的女人吗?”江雁小心地问,心提了起来。
“江霞?没听过。”小混混干脆地摇头。
江雁心里一紧,连忙补充:“可能……可能她有个好姐妹,叫江凤?大概五几年从大陆?宝安?那边过来的。”
听到“江凤”这个名字,小混混脸上立刻露出一丝猥琐又了然的笑容,拖长了声音:“哦——花曼姐啊!早说嘛!她现在可不叫江凤了,人呀,艺名叫花曼姐!早说嘛!跟我来!”
他带着两人在迷宫般的城寨里七拐八绕,巷道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头顶是“一线天”,两旁是锈迹斑斑的铁皮屋和震耳欲聋的非法工厂噪音。最终,他们停在一间挂着暗红色珠帘丶里面传出哗啦啦麻将碰撞声的屋子前。“花曼姐,有人找!”小混混朝里面喊了一声,冲江雁挤挤眼,晃着身子走了。
珠帘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掀开,一个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一瞬间,连城寨里污浊的空气似乎都静滞了几分。她看起来三十出头年纪,穿着墨绿色暗纹旗袍,布料虽不华贵,却剪裁极佳,紧紧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眉眼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勾勒出来,皮肤白皙,唇色饱满,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风情,眼底却沉淀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丶淬炼过的凌厉与疲惫。她站在那里,就像一颗被遗落在泥沼里的珍珠,尘埃稍掩,却依然自顾自地散发着幽冷的光华。
许求直接看呆了,手里拎着的背篓直接掉在地上。他这辈子在内地,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又有风韵的女人,心脏不合时宜地剧烈跳动起来,脸颊发烫,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江雁也怔了一瞬,但很快收敛心神。她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卑微:“江凤阿姨?打扰了。我是江雁,江霞是我母亲。这位是我现在的父亲,许求。我们刚从内地过来,冒昧来找您,是想打听一下我母亲的消息,方便进去说说吗?”她刻意强调了“现在的父亲”,为後续可能的变化留有馀地,同时也点明了自己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