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黄河大面积决口发生在神爵五年六月初。
距离薛壑在神爵二年十月设想大修金堤,过去两年八个月。
距离他在神爵三年四月凑出一万斤金开始施工,过去两年二个月。
距离天子在神爵三年八月传旨下令大修金堤丶拨来五万斤金,过去一年十个月。
而根据河堤使者丶河堤谒者丶河堤都尉等十馀位专司修缮堤坝的官员做出的方案:全线大规模维修长达一百二十里的金堤,集役工一万,少则八个月,多则一年可成。也就是最晚在神爵四年五月,可以竣工。(1)
【神爵四年五月竣工】
薛壑在神爵三年二月得到这个日子的时候,难以形容心中的激动。却是面上无澜丶眼中无波,努力控制心跳,于彼时四月底按计划开工。
之後,心中唯一所虑便是钱谷,亦准备于同年年末向天子陈禀。
——初步所需四万金斤,若一下无法拨出这样许多,可先拨一半,隔半年再拨一次,总之有缓减时间,容彼此喘息丶容彼此想法子。
却也不曾料到,开工不过三月,八月里天子使者就送来钱谷五万斤金,连同大修金堤的旨意。
唯有楚烈知晓薛壑彼时的失态。
他设宴款待他,破例饮了酒。
边地不比京畿,又是仓促摆出的一顿膳,汤食寡淡不打紧。楚烈三千卫出身,多羁旅奔波,食干粮,宿荒野,又受过僞朝五年仰明氏鼻息茍且的磋磨,也算吃过苦。但平心而论,他当真没有饮过这样差的酒。
他多饮清酒。荒途中,酒烈可取暖;宫墙下,酒烈可浇愁。
实难想象,这个出生在锦绣堆中丶身後母族几乎可以和皇室共天下的世家子,在此竟饮浊酒。
酒盛在碗盏中,酒糟丶米渣未分离,酒液黄白浑浊,入口粗粝无味,一点酒气隔靴搔痒。
但薛壑却喝得痛快,许是驰马大半日赶回口中干渴,许是一日还未来得及进膳腹中饥饿,他连用了三碗方歇。
用得急了些,气息微喘,面上浮红,神色露出两分久违的少年窘迫之态,“……失礼了。”
话落,却又是一番意气风发,提起酒坛,给他倒酒,再续给自己,“黄河每年六七八这三月最易决口,我来这两年,去岁入暑,可谓无知者无畏,後见当地百姓五月存粮储薪,垫高屋基,设挡门槛,心中隐生忐忑,盼这三月赶紧过去;之後一年,更多地了解水患和当地民生後,今岁将将六月临暑,我已是忧惧交加,恐黄河决口,我来不及安置百姓,来不及清淤泥丶排废水,来不及……我从五月一直忧到这日,还有十七日,八月结束,今岁就算熬过去。我就打算同陛下要银子了,专司河堤的官员说,只要钱谷到位,最晚明岁五月可以竣工。五月竣工,六月就不怕了……”
话至此处,他仰头又饮了一盏,长睫掀而覆下的一瞬,眉宇英气逼人,眼角微扬,眼底是止不住的欢色。
忽又一顿,拱手以西,“……陛下天恩,臣无以为报。臣定了规矩,施工时期,不可饮酒。今已破例,不可为陛下晓,同僚晓,您千万莫说。只说丶说臣大喜,当竭尽所用,以修金堤。”
浊酒仅一点酒气,不及他昔年所饮的苍梧缥清酒十中之一。但却因疲乏急饮,有些醉了。
醉里难掩心绪,皆是欢喜。
有了钱谷,有了她的支持,明岁六月,金堤可成。之後至少十年内,可抵黄河决口,安全渡过汛期。而这十年,国家在她治下,国力定会慢慢增强,国库也会逐渐丰盈,每年的小检追上去,大修化作三年一回……他的经验也会愈发丰富,运作也会更加顺手,堤坝就会愈发巩固,後面再修千乘郡,齐国郡,北安郡……青州会越来越好,大魏会越来越好。他千里远来,爱意隐藏,独身在此,年年岁岁,都是值得的。
醉後如梦幻影,现实原比计划艰难。
十一月的时候,因为钱谷富馀,人手调配得当,金堤已经修完十中之二,且按计划完成了前期全部的堤基夯筑。
堤基夯筑是极为关键的一步,可以说完成这一步,金堤的大修就成功了一半。这也就是为何开工半年,接近计划总时长的一半,堤坝却只完成了十中之二的缘故。原因无他,时间都费在了此处,而此处完成,後面事半功倍。
原在计划之中,薛壑很满意。
然进度亦是在此时原该飞速修缮的时候,骤然变慢,几欲停工。
金堤本是从西南往东北走向的一条防洪长龙,贴着黄河下游一路向东。穿过白马县丶濮阳县丶高唐县丶禹城县丶齐河县等三十多个县。
当下修好了途径白马县和濮阳县以及一些小镇地带的区域,即将开始维修高唐县部分。而高唐县乃是整个平原郡以冯氏为首的数个豪族所在,其中有私田上千亩,极为肥沃。修复堤坝自然需要河道疏浚丶分洪渠道开挖,如此势必会占用这些田地。
豪强私田,焉能轻易放手!
薛壑初来青州,震慑了当地官员,首先截断了他们与豪强有可能的勾结;第二步识别出冯氏的阳奉阴违,放弃官府与其的合作,由中央支持官中独自修缮堤坝。原以为磨刀不误砍柴工,已经做得足够完善,却不料卡在了这。
他到底没有修缮的经验,虽也数次私下走访民衆中,但所得微末。着实没有想到会有涉及田地这回事。
而有经验的专司修缮堤坝的官员只当他已经沟通丶拿下了冯循等人,便也不曾提起,遂交出了那份少则八月多则一年的工期。
“这里不止是我们需要占用他们田地的事,还涉及到局部水源灌溉的问题。”
十一月中旬,因冯循领人默坐田上,金堤修缮暂且中断,州牧府中召开紧急议会。当下一官员率先开口。
“就是说这些人还控制着黄河支流的小型堰坝,一旦我们拓宽河道丶分流洪水,就有可能冲毁其私设的水利设施,从而损害他们的灌溉利益,对吗?”薛允接话道。
“是的,这是其一。”河堤都尉等人颔首应是,继而补充道,“其二丶按田亩摊派的原则,他们拥有大量土地,需承担更多徭役和物料。其三丶再有以往金堤毁坏後,洪水泛滥会导致流民增多,冯循通过施粥丶赐田等方式收拢流民,强化依附。”
“当然,所谓施粥赐田丶收拢流民,也不过是他的手段罢了。他给了他们田地种粮,不仅催他们缴纳成倍的租金,根本也不让他们吃跑。说白了,几乎就是白给他上工。获益最大的还是他。”
话到这处,屋中静了片刻。
诸官虽都清楚以冯循为首的豪强的行事,但无奈即便佃户被如剥削至此,依旧无有一人出来揭发他丶反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