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朱袍与青绶】
“未央宫前殿站着的衣冠楚楚之辈,多少是人面兽心,镀着金身,裹着破絮,眼中只有高官厚禄,利益权势,无有半点民间疾苦……”
“落英若有您这般出身,未必不如您;您若和坊中人投的是一样的胎,许是比之还低贱!”
“後头话是殿下教的,殿下与我们厮混,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世道,谁比谁高贵!”
“阿兄放心,就算我真的对您有几分动心,也都是因为殿下,我更喜欢殿下。”
“殿下若听到,肯定欢喜。”
……
廿三这日後,薛壑总想起薛九娘说的这几句话。
在午夜梦回时想起。
他嘴角噙笑,眼角含情,睁开的双眼还凝着光彩,“殿下”两字滚出唇口,人已经仓皇从榻上起身,掀帘要去追她。
他想问一问她:为何在她死後,齐尚能一把火将自己烧了,说恐她泉下寂寞,要去陪她?为何温颐会沉迷五石散,就为在虚幻中见她一面?为何落英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为她报仇的勇气?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让这样多的人这般爱她?为何轮到他,就不如他们了?他一直都没想过死,他为她报仇也是因为“忠义”的枷锁,怎麽他就不像他们那样爱她呢?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薛壑转身看着黑夜中的帷幔,扑上去撕扯。
生时,她就留他一个背影,一个轮廓。
死後,也迟迟不肯入梦。即便入梦也是寥寥。
在早朝行径北阙甲第的道路上想起。
他在马车中掀帘看府邸至东的向煦台。朝会在寅时三刻,天昧不明,但府中人起得很早,灯火在这个时辰已经亮起。
问何故早起?
那女子说,想快些掌握阿兄所授课业,早日入宫替殿下报仇。
薛壑点点头,“相信我,很快的。”
“阿兄脸色不太好?”
薛壑以拳抵口,咳了两声,“等诸事结束,养养就好了,不碍事。”
在未央宫中央官署的御史台中想起。
他翻着那卷《上君节乐廿规疏》: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
不由觉得有些恍惚,她出身至贵,生来便是公主,公主之後是更尊贵的储君,怎就能说出“这世道,谁比谁高贵”这样的话的?
在未央宫前殿的朝会上想起她。
少年储君低天子一阶,北面升座,俯瞰衆生。
当也在看他。
只是耳畔嗡嗡,传来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薛御史的意见呢?”
薛壑擡眸,看张合的两片薄薄唇瓣,看少年人眉目英挺,眼中含着温良的善意,面上露出宽仁的笑意,一副连江瞻云都不曾辨出的谦和姿态。
这日是三月十五,早朝正在进行。
薛壑辨清今宵几何,拱手作揖,“陛下仁孝,臣没有意见。只是陛下惯常节俭,不若将太後入长乐宫的宫宴设在端阳日,两节合一,岂不美哉!”
虽然在尚书台任职的三位堂兄前些日子已经得了他的消息,但这会听话从他口中说出,还是胸中憋气。这样的一退步,他日再举兵反之,又要以何理由?
不满的不仅仅是薛氏的族人,还有一批追随江氏半生历经两朝的臣子。三公处倒是没有,丞相自靖明女帝一朝起由尚书令替代,但尚书令温松没来上朝;剩下便是太尉杨羽,自然是支持天子的,这会很友好地看了薛壑一眼。
投给他如刀似箭之眼神的,过半是九卿位上的官员,譬如执金吾丶廷尉丶宗正丶少府等诸卿,此番对他多有失望;而大司农封珩和光禄勋许蕤身负辅臣之责,如今面对薛壑这般态度,二人一时不知他心思,便保持了静默。五大辅臣中就剩了一位久不上朝的尚书令,然尚书令前两年就表示与薛氏同进同出,御史大夫可替他表态。如此下来,朝堂一时寂寂,尊奉武安侯夫人为太後于端阳日入主长乐宫一事即将成为定局。
执金吾同廷尉眼风扫过,到底按耐不住,正欲执笏反对,却闻殿门口一人躬身叩拜,“臣有话要说。”
诸卿闻声回首,见得竟是淮阴侯凌敖。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御座之上的新帝脸色微变。
凌敖早已乞骸骨,但因爵位在身,又是宣宏皇太女之外翁,为显君者仁德,明烨曾在登基当年,批复了许他随时入明光殿哀思储君的奏折。未曾想,会有这麽一日,让他出现在了未央宫前殿的早朝上。
但左右薛壑同意了,一个空有爵位无有实权的老翁,不足为惧。
却不料,紧随其後,又一人出现在殿门边。
来人一身官袍,青绶银印,头戴进贤冠,正是天子数次请他出仕被拒丶薛壑多番劝他戒去五石散无果的尚书令温松之孙,温颐。
这日,他着袍戴冠,领了九卿之首的太常职,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亦是五年来,首次回来朝堂上。
许是久用五石散之故,青年面容清癯,容光黯去,一双曾经温润的眼睛少了神采,多出两分空洞。
然他立在那处,三月春光一照,尚存年少英姿。只是日光之下,袍服稍有不洁,熏香染过的衣衫散发异味。若细论起来,多少有几分君前失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