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长安的月,也在青州洒下清辉。覆在州牧府庭院中,像落了霜一样寒。明明还在仲春三月里,最是春风和煦时。
薛壑提灯走在庭院中,看放在地上的三个物什。
细长毛糙,盘圈一团,似毒蛇吐信。
铁制成砣又成勾,可敲人骨戳人心肺。
泥中带草,枯黄腐烂,散发阵阵烂泥腥腐之气。
——分别是绳索,秤砣,草皮。
绳索用于丈量堤坝的长宽深浅,秤砣用来秤所需的石灰丶土块丶桐油丶青砖等,草皮是为巩固砌墙所用。
去岁七月里,冯循领人开工之时,薛壑亦亲自查验所用材料,同时派人核查报价;之後在施工过程中,八九两月全程由薛允和平原郡郡守李丛轮留督察工人上工,并无错漏。维修堤坝到十月中旬暂停,按理原该在今岁二月融雪後重新开工,但薛壑却迟迟没有同意,只提出要大修金堤的计划,不再似去岁那般每年小修。
一时间,州牧府中几重议会,近八成官员持反对意见。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便是钱谷不够。数次议会从年前开至年後正月,临淄县传得沸沸扬扬,元月传遍齐国郡,二月传到平原郡。慢慢就传成了薛州牧大修金堤,增收赋税。
百姓自然不满,只当是又一个贪官欲借此之名鱼肉百姓。甚至有些大胆的民衆从平原郡过来,聚衆于州牧府门前,讨要说法。
“以往一年检修一回,也没见大坝毁坏。预防是甚意思?一张嘴说坏就坏了吗?”
“前个七八年金堤是坏过一回,你们说要检修,我们都交税了,但你们倒是修啊,没见一个人修!”
“就是,聚着我们的银子,一件事也没干。这几年还是冯大善人领着我们维修堤坝,去岁本以为来了位干事的好官,这才几个月,尾巴都藏不住了!”
“我不怕死,就是去了长安,见了陛下,我也这话!”
“对,横竖都是一死,增收赋税是饿死,得罪官老爷也是个死,总得让我把这个气出了!”
“我们没有银子,交不上税,要银没有要命一条!”
“要银没有要命一条!”
……
“是谁与你们说,州牧要增收赋税的?”州牧府中,薛壑不在,薛允独撑大局,曹渭在旁帮衬,面对泱泱聚首的民衆,薛允挺着背脊道,“本官掌州牧府文书,尚未接到此令,诸位的消息是从哪来的?”
“这丶不收吗?”
“那怎麽会到处都在传?”
人群中三五聚作一处,小声呢喃。
“今岁本来要开工的小修眼下都停了,可见是要大修,既然要大修难道会不要银子?”
“对啊,一旦要银子肯定是要征收赋税的。小修就很好,这两年都过来了,没必要折腾。对对,府库没银子就不要折腾。到头来倒霉的总是我们平头百姓。”
……
“无论是大修还是小修,为的都是百姓。未发生之事我们暂且不提,但去岁新州牧上任,除贪官,减一年赋税,乃是实实在在做的。旁的且不说——”薛允压住下头声响,“但有一处,本官可以向大家保证,一丶赋税征而不增,二丶凡百姓事,州牧亦先行至;州牧不行,百行亦不必行。”
“这话说得漂亮,就是说如果征税,州牧第一个出银是不是?”下面有一人扬声,得薛允一声郑重其事的“是”後,忽就笑脸冷哼,狰狞起来,“当我们傻瓜吗,我们一年的算赋是一百二十钱一人,七岁到十四岁的孩童是三十钱。如此就算是五口之家一年能有个三四千钱收入,倒要给出十中之一的税赋。而州牧大人呢,怎麽他也出一百二十钱?一百二十钱都不够他一口茶吧!”(1)
“这不用你操心,若真有这麽一日,所有出资都会清楚记录,明文昭告。”薛允盯住这人,话峰忽而一转,“怎麽,你很希望有这一日,与州牧大人一同出资郡里?说白了,大魏律下,适龄百姓按田缴税原就是应该的。自然,若因战事丶灾乱一时缴纳不起,向朝廷呈情,朝中自也会体谅,给出相应措施。你们说曾经缴纳银子後官中无作为,你们不妨想想,彼时是何人当政,可是明氏乱党丶杨羽之衆?而如今,御座之上乃是灭了乱党的江魏主君,是不是我们可以期待高台明君丶州府贤臣,给我们百姓一个新天地?”
“这……”那为首说话者明显低了气势丶话语顿下。
“但一介女——”身侧还有人欲反驳,被他拦下止住。
“好,我们看着。今日且散了!散了!”
*
薛允在此守着州牧府,薛壑乃去了数百里外的千乘郡。数月里,他重新走访郡县,乔装于民衆中,探听冯循名声和寻找相关人士。
终于让他听闻一人,後调来州牧府中卷宗,找到他的资料。
——神爵元年,因为新政出题态度不恭,被贬来此地的原五经博士唐鑫。
唐鑫当下在千乘郡的仙鲤县担任两百石学经师。
学经师一职专司文教丶掌卷宗典籍。然青州乱成这样,百姓饭都吃不饱,谁还会想到读书。凡能读书阅文者,自请先生丶大儒至家中,不会来官中学习,更不会寻一个异地丶且被贬的芝麻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