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转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天子设宴昭阳殿,除了惯例的一千六百石及其以上官员赴宴,此番还宴请了百石以上参与青州之战的将领家眷,以示天恩浩荡。人数之多,直开了北宫门,一路将席宴铺到了北阙甲第的府宅中。
宴请百石以上将领家眷,乃是十一这日宣室殿散会後,江瞻云临时起意。庐江鲜少管这类事,自然随她。然在隔壁饮汤的薛壑闻言,当下提出异议。
理由有二,一乃战事当前,节俭为上;二乃距离中秋仅剩四日,多出来参宴的人需要清查丶席宴需要增加,万一有所疏漏,恐对君上不利。
江瞻云目光扫过案上温松所奉之物,笑道,“不是送来了一批现成的银子?再者,省这三瓜两枣能作甚,还是想想如何开源。至于查人备膳,多添人手便是!”
话落,不纳他谏。
薛壑自然还要谏,但迎上一张还没养回血色的脸,一身曲裾长袍穿得空荡萧索,一时没了话语,只剩叹气。
诏令当日发,午後少府卿统计参宴人数。
这日晚间,首轮参与查验的执金吾接令自然承禀因时间仓促,手下人数不够用。天子调派了三千卫前往襄助,十二完成查验。
十三参宴之人入北阙甲第,南北营进行二轮查验,仍为三千卫添人帮忙。
十四入宴前一日,五校尉领人进行第三次查验;为翌日入宫还需查最後一轮,念其辛苦,三千卫多来了两个卫队。
不想,五校尉之首的薛墨拒绝了。
薛墨道,“前两日天,执金吾和南北营盘查之际,我们都已经派人去了解大致情况,亦借调了人手过来,当下人手已足,不必再劳烦叶首领。”
叶肃有些诧异,“你们自己借调了人手?”
薛墨笑道,“三千卫乃分批帮忙,叶大人这会领的可也是头一回参与此次清查任务的?”
“是的。”叶肃道,“三千卫拱卫禁中,鲜少离开帝身,所以我们乃分批出来。前两轮不是吾等。”
“这便是了。”薛墨指了指身後的卫队,“我们从执金吾和南北营借调的人手,原都是有经验的,如此大人也可安心回去保护陛下,岂不两全?”
叶肃眺望列队在薛墨身後的人手,一时有些迟疑,薛墨说得颇有几分道理,但他们乃天子令下丶长公主调派而来,如此回去怕是不妥。遂当即让人回命庐江长公主,长公主很快传令过来:
薛校尉安排得当,三千卫回护帝侧,退回禁中。
三千卫离开後,排查开始。
薛垚凑近薛墨身边悄声道,“七哥,咱们这样擅自借调人手,我还以为陛下会不高兴呢。不想长公主处这样好说话,还是您安排得妥当。”
“这又不是战时戒备的指令,查个人的事,诸营借调人手,本就只需直属长官点头便可。”薛墨看着不远处正在清查人手的薛沐丶薛清丶薛浩等他借调来的几个分首领,叹道,“也不知十三郎怎麽想的,族中子弟多才俊,如今就一个薛沐靠着自个本事稍稍出头了。但薛清他们也不差,经年在执金吾座下领着三四百石的职位打转,人都求到他面前了,他还让他们静心待在任上,说什麽升迁贬谪自有上峰安排。这等上峰安排还不如在陛下面前露个脸来的快呢!”
薛垚颔首又皱眉,“但今日这事,算不上大事,陛下也未必会过问。就算明日开宴前还是让他们执行任务,怕也进不了陛下眼睛。”
“傻子!”薛墨笑道,“真要论起,能有几人入得禁中,得天子青眼。机会一半靠抢,一半靠造。今日他们领了这差事,来日便有说头。既然兄弟们都到了长安,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益州虽是故土,但哪有长安富贵繁华,也该轮到我们薛氏大展宏图了。”
“七哥说得有理。”
兄弟二人低声密语,日落之前,已将这处事宜处理完毕,比原定的时间还早了一个时辰,如此汇成卷宗上奏。
江瞻云这日尚在宣室殿,接来阅过,目及‘薛清’‘薛浩’等名字,想起二月夜中执勤的薛沐,不禁笑道,“薛氏子弟中水字辈人才果然不少。”
庐江没有接这话,只道,“明日最後一轮,三千卫还去吗?”
江瞻云将折子丢给她,“薛墨把他这几个族中晚辈,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那便还让他们去吧,三千卫乐得清闲。”说话间,甩袖坐去了屏风後的大案前。
殿中没有旁人,庐江也没急着走,过来倒了盏茶给她,唤“七七”。
江瞻云单手撑头,眼珠转了半圈,目光垂落茶汤中,“谢姑母。”
“人心是经不起试的。”庐江合了手中卷宗,叹道,“你何必闹这一出,徒增烦恼。”
“我没有试探他们。”江瞻云挑眉,“再者,真要试探也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庐江闻这话,顿了半晌,转过神来,惊道,“你……你难不成是在给他们机会?我就寻思再怎麽时间紧迫,尚有南北营的兵甲供你所用,再不济城郊四路大营有的是人手,怎麽就需要三千卫跑去帮忙丶干清查人手的活!”
江瞻云笑笑,没有说话。
“不对,确切的说,你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庐江同她隔案对坐,眼底酿起一点难得的温情,“你丶这样喜欢他?”
“姑母别说了。”江瞻云坐直了身子,将茶水饮下,“如今也无甚不好,本来那日做此决定,心中还觉得有些劳师动衆。如今换个角度想也没什麽,本就不该这般热血冲动的,父皇说的对,为君者最忌冲动。”
如此,十五这日晌午依旧由前一日的几位清查人数,因有了经验,提前两个时辰完成全部事宜。
黄门领口谕,赞薛墨“行事利落,调度有方”,赐百金;同时加升薛沐丶薛清丶薛浩等六人官升一阶。
这道口谕乃在开宴前传出,彼时薛壑正在御史台翻阅衮丶冀丶徐三州刺史六月上呈的半年公务总汇,如今这三地州牧即将被更换,涉及人手调动,刺史作为御史台下放在各州的监察御史,所呈的卷宗就显得尤为重要。
自十一那天在宣室殿听到了江瞻云对三地州牧的举措,这些天他大半心思都在这处,接下来东北道五州州牧换其三,定又是一场不少的风波。
州城不比长安,天高皇帝远,大事可定,然小事无数,庞杂而繁琐,是故挑选州牧定要慎之又慎!
剩一点心思,便是在这几日赴宴人手的清查上。
昨日北宫门值卫署的事他听了一耳朵,但闻後来庐江传令带走了三千卫,当下不曾多想。三千卫确实不该离开禁中,原该寸步不离帝侧。今朝这会又从申屠泓口中听来口谕之事,当下笑了笑,也不曾多言。天子安全至上,他们办好差便好,遂继续将卷宗最後一点看完。
“以前阿翁还在世,我只从他口中听过,薛家军用兵如神,来去如风。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但闻益州几代统帅都是干脆利落的性子,总能抓得战机。我原本以为你们于兵事擅长,今朝看来这朝中政务也颇有军风!”
“谬赞了。”薛壑看了眼滴漏,距离开宴还有一个时辰。
御史台设在中央官署,乃在未央宫内。江瞻云让六局给备的衣衫数日间来不及备全,这厢他得回府中更换常服,当下合了卷宗,同申屠泓同道而行。
漫步宫道上,秋风拂面,他慢慢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