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袅袅不忘关照傅永安让她多吃肉,轻轻擦去傅永安脸上沾的米饭,嘴里说着:“今年衙门收的税已经够多了,不说种地的百姓逼死了多少,就往年那些种桑给我们傅家供丝的都撑不下去了。”
罗槲叶好奇地听着,手里不忘往嘴中送饭。
常晔听见民生问题,立时放下碗认真问:“这是何意,种桑和种其他有何本别?”
彭柏解释:“是这样,假设这一家五口人共有十亩地。种桑养蚕利润高,每年各大布庄都会下去收丝,换来的钱财再去买粮交税,馀钱是足够一家一年的吃喝。若只是种稻子,粮交了税,远远不够五口人的吃喝,每年只能去找富户多租些地,富户又要从其中抽成,一来一去算下来,这种稻子啊,出了力又吃不饱饭。”
“原是如此。可我记得,前年肃王殿下上书主张减少粮食赋税。後来几经早朝商讨,最终在去年夏陛下下旨减少粮税,增加商税。可我怎麽听你们所说,这收税还是逼得百姓寸步难行。”
傅袅袅笑着挥挥手:“你自幼长在京城丶公侯之家,不懂外面百姓的苦。朝廷律法呀,一向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不知究竟是因何缘故。我只知道呀,从禾熙十五年肃王第一次提出‘百姓生计重于天’至今,县衙府衙收税的名目比以往更甚。”
“巧立名目加重赋税,怎会如此!”
彭柏拿了新碗盛汤给傅袅袅,劝她多吃点:“这也不是单单江南道这样干,地方官府和朝廷脱节也不是一两日的事。都怪我在饭点说这些,船到桥头自然直,今日咱就不愁这些了。来来来吃饭,要不是快过年了,可难得吃上这样一大桌子菜。”
傅袅袅接过汤碗,瞪了一眼彭柏:“明儿就除夕了,可不能再提这些丧气事了,後面一整个正月也不要再提。”
傅永安吞下嘴里的饭菜,无情地问傅袅袅:“娘,阿爹只要正月不提这些事情,来年便不会发生麽。”
彭遮一向只顾着风卷残云般吃饭,不插话,趁他们放下碗筷的时间,更是加快夹菜的速度。此刻吃饱了打着饱嗝放下饭碗,才有空擡头。
他剃着牙打趣道:“永安你这就说笑了,那些狗官恨不得把百姓敲骨吸髓,恐怕明年只会比你爹娘想的更可怕。”
傅永安不解:“左右都是要发生的事,为何正月不能提?这也算是晦气之事。”
“这当然晦气了!”傅袅袅猛然翻了个白眼,“你娘我一年到头愁得头发都要早早白了,也就正月里能得个清净,这才不想听的。”
傅永安捧着碗笑了:“我还以为又是上古神话里说,过年不能讲给官家交税的事。”
一顿饭吃下来,罗槲叶一直沉默地观察傅永安。
彭柏去哄傅永安睡觉,罗槲叶坐在台阶上赏月,傅袅袅在她身边坐下。
傅袅袅问她:“怎麽了,我看你一直瞧着永安,这姑娘就是被我宠坏了,没大没小又没规矩的。”
罗槲叶摇摇头:“永安她很讨人喜欢,她好像总是过得很幸福的样子。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她能有你们这样的爹娘。或许,在爹娘膝下顺顺利利的孩子就是这样的。”
说完这话,罗槲叶有些後悔,她这样羡慕永安,像一个话本里的反派,躲在角落里阴暗地嫉妒主角。
傅袅袅看着跟着彭遮在厨房收拾碗筷的常晔,他从未亲自干过这种夥计,慌慌张张地怕砸了碗。
傅袅袅问罗槲叶:“我还以为你爹过世後,婚约就不作数了,没想到这时候重新提起来,你是怎麽想的?”
罗槲叶抿着嘴,低头小声说:“旧事重提只是让我名正言顺出现在彦州,待此间事了估计……”
“可我问的是,你是怎麽想的,你喜欢他吗。”
罗槲叶摩梭着傅袅袅的棉布裙,突然开口:“嗯,我喜欢他的。”
“其实远不用这样觉得自己家世配不上或者怎样,你是忠勇伯的独女,他是母亲不能露面的私生子;我听你母亲说,你在京城受了很多苦,年纪轻轻靠着自己在锦衣卫就职,子荣他只是靠家里封荫当上的少卿,没有一步一脚印的根基,和你不能比的。”
罗槲叶低着头不敢看傅袅袅,泪水突然沾湿手背,傅袅袅揽着她,她一时被情绪淹没,趴在傅袅袅膝上抽噎。
“当初常家姐姐考中进士,却被先帝赐婚给那个太子,我见形势不妙,都没想过其他办法,当时就抛下追寻了十六年的科举路,回来接受布庄的生意。好姑娘,你比我要有勇气得多。”
罗槲叶对着天井中水面的月影垂泪,傅袅袅不知从哪变出个梳子,一下一下为她梳头。
“哭吧,把过去那些苦楚郁闷都新岁来临前哭个干净。”
罗槲叶声音闷闷的:“可是傅姨,我还没想好。我虽然心悦他,可成婚不一样。我花费了那麽多时间,差点把命都不要才做上个七品总旗。晋国公府有个做皇後的姑太太,我若真成了婚,这官职肯定是保不住了。”
“傅姨懂你的意思。这个世道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在外面抛头露面辛苦又看不见希望,多的是人劝你嫁个男人算了。傅姨是过来人,见的人和事多一些,出嫁的确不是退路而是深渊。你喜欢子荣,和官路肯定是有两全之法的。”
罗槲叶坐起身,自嘲道:“世间安得双全法?我早就知道,自我进了北镇府司,不会有旁的可能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总是相信没什麽事是做不到的。我就是怕你委屈自己,去做国公府小宗的夫人。”
傅袅袅替罗槲叶把长长的发丝盘起:“瞧我说这些做甚,今儿真是多嘴了。”
“傅姨今儿愿意同我说这些,我开心着呢……其实我很羡慕永安有傅姨这样的娘亲。”
傅袅袅拉着罗槲叶的手,笑着道:“换了旁人听你说永安那样的姑娘讨人喜欢,恐怕就要说些不长眼的话,譬如什麽让你生个和永安一样的孩子。”
傅袅袅指着挽起袖口打水的常晔道:“虽然你和子荣年纪也不小了,可我看你们还是孩子,可惜子荣不是养在我跟前的。若是你俩不嫌弃,我也愿意做你们的傅家娘亲,像照顾永安一样照顾你们。”
罗槲叶忍不住咬唇笑了,擡眼对傅袅袅点点头。
“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