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七十二峰,奇秀甲天下。
而始信峰,并非最高,也非最险,却以其孤绝清冷、卓尔不群的气质着称于世。传闻唯有亲自登上此峰,亲眼得见其风光,方始相信黄山竟有如此脱俗绝景,故名“始信”。
李不言跋涉数日,风餐露宿,避开关卡盘查,专拣那些飞鸟难渡、猿猴愁攀的荒僻小径,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了黄山脚下。抬头望去,但见群峰如戟,直插云霄,大部分山体都笼罩在缥缈不定、聚散无常的茫茫云海之中,如仙如幻,不似人间。而他要寻找的始信峰,更是被层层叠叠的云雾缭绕包裹,难窥其真容,平添了无数神秘与未知。
他并未急于登山。越是接近目标,越需要极致的冷静与耐心。墨先生此人,只听“棋剑双绝”这名号,便知绝非寻常避世隐士,必然是智计群、武力通玄,两者皆臻化境的绝顶人物。此类高人,脾气多半古怪孤僻,行事莫测高深。贸然求见,非但可能无功而返,甚至可能触怒对方,招致灭顶之灾。
他在山脚一处被樵夫废弃多年、遍布蛛网的茅屋中暂时歇脚。一边打坐调息,务求将自身状态调整至前所未有的巅峰,一边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思索着见面之策。净源师兄的警告言犹在耳——“与虎谋皮”。他需要筹码,一个足够分量、能引起墨先生这等人物真正兴趣的筹码。
那半块藏有前朝宝藏图的“血髓玉”玉片,或许是他手中唯一的、也是最具分量的敲门砖。但此物关系太过重大,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一旦轻易示人,就如同将自身命运交给了不可测的漩涡,结局难料。
次日拂晓,持续多日的浓雾终于散开少许,天光微熹。李不言不再犹豫,开始沿着隐约可辨的山径向上攀登。
山路崎岖,被夜露打湿的石阶长满青苔,湿滑难行,寻常人寸步难行。但对于李不言这等已将轻功修炼至“踏雪无痕”境界的高手而言,却如履平地。他身形飘忽,足尖在岩石、树梢、甚至垂落的藤蔓上轻轻一点,便已借力腾空数丈,如同山间灵猿,又似御风而行。
越往上攀,空气越清冷稀薄,带着松针与泥土的清新气息。耳边松涛阵阵,如同大海呜咽;脚下泉声淙淙,似琴弦轻拨。四周云雾在身边流淌,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及。置身于此等仙境,尘世间的纷扰仇杀,似乎也暂时被隔绝在外,让人心生忘俗之感。但李不言的心,却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愈沉重。他知道,这宁静祥和的表象之下,即将面对的,可能是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关键一刻。
接近峰顶时,山路愈陡峭险峻,几乎已无路可走,唯有依靠绝壁上横生斜出的虬龙古松和偶尔突起的岩石借力飞跃。罡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若稍有失足,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终于,在耗尽最后一口真气,奋力穿过一片浓得化不开、仿佛实质般的乳白色云雾后,眼前豁然开朗!
始信峰顶,面积不大,却别有洞天,仿佛被鬼斧神工精心雕琢过。几棵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苍劲古松,如同蟠龙般顽强地扎根于狭窄的岩缝之中,枝干扭曲遒劲,针叶却依旧青翠欲滴。松下,有一块巨大无比、表面平整如镜、仿佛被天剑一剑削成的青黑色巨石。石上,清晰地刻着一副纵横十九道的棋盘,那线条深邃流畅,仿佛已深入石髓,不知历经了多少载风雨侵蚀,依旧清晰如新。棋盘旁不远处,则是一座极其简陋的茅屋,仅仅以干燥的茅草和未经修饰的松木搭建而成,门扉虚掩,内里悄无声息,感受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整座峰顶,寂静得可怕。唯有天风穿过松针与岩隙时,出的那种悠远而空洞的呜咽声,在耳边回荡,更反衬出此地亘古的苍凉与孤寂。
李不言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却浩瀚如海、深沉似渊的庞大气息,如同无形的领域,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天地。那是生命层次达到某种极限的绝顶高手,自然散出的精神场域,无声地宣示着此地主人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冰冷稀薄的空气,努力平复因攀登和这无形压力而略微急促的呼吸,仔细整理了一下因长途跋涉而略显凌乱的衣衫,走到那扇虚掩的茅屋门前。他并未直接推门,甚至没有伸手触碰,而是对着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扉,提起内力,朗声开口道,声音清越而稳定,在空寂的山峰上传出很远,激起阵阵回音:
“末学后进李不言,冒昧登山,求见墨先生。”
声音落下,茅屋内,依旧是一片死寂,唯有风声作答。
李不言并不气馁,也并未提高音量,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恭敬,却多了一份不容忽视的坚定:“久闻先生‘棋剑双绝’之名,晚辈不才,于武学棋道皆属末流,然心中困厄难解,愿以半局残棋,请教先生,望乞指点迷津。”
片刻的沉寂,仿佛比一个时辰还要漫长。
终于,茅屋内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平淡、苍老,听不出丝毫喜怒哀乐,仿佛自万古不变的时光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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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年轻人,你风尘仆仆,煞气缠身,登我这孤峰,所求恐怕非是风雅。与我对弈,需以何物为注?你……准备付出怎样的代价?”
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开。
一位青袍老者出现在门口,身形清瘦挺拔,如同岩间孤松,面容古朴,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须皆白如雪,但那一双眼睛,却澄澈明亮得如同初生婴儿,同时又深邃浩瀚如同夏夜星空,仿佛能倒映出人心底最隐秘的念头。他手中并未持剑,身边也无棋具,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却仿佛已与脚下的始信峰、与头顶的青天、与周遭的流云松涛彻底融为一体,浑然天成,令人望之便心生敬畏,不敢有丝毫逾越。
李不言心中凛然,知道这便是那位神秘的墨先生无疑。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对方那无形气势带来的压迫感,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那半块“血髓玉”玉片,托在掌心,微微躬身:
“晚辈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唯有此玉,或可勉强入先生法眼。此玉关联一桩足以动摇江湖格局的惊天秘密,亦是晚辈身负血海深仇、亡命天涯的根源所在。”
墨先生的目光随意地落在玉片之上,只是微微一凝,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随即又恢复成一潭古井般的平淡:“前朝遗宝?慕容家这些年处心积虑、四处搜寻之物?”他竟似早已了然于胸,语气中没有丝毫意外。
李不言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若墨先生连这点关窍都看不透,也不配让势力滔天的慕容家都心存忌惮了。“先生明鉴,正是此物。但晚辈此番冒死登山,并非为献宝求生,换取庇护。而是想以此玉为契机,与先生做一笔……交易。”
“哦?”墨先生似乎终于提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兴趣,他缓步走到松下那块巨石棋盘旁,随意地拂去石面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安然坐下,目光如同两道能够穿透迷雾的冷电,射向李不言,“说说看。老夫隐居日久,倒想听听,你这年轻人,有何等交易,能打动我这山野朽木。”
“慕容世家为夺此宝,构陷于我,令我身负污名;更纵火行凶,灭我故交桃花坞满门,其势滔天,爪牙遍布。”李不言言辞恳切,目光清澈,却不卑不亢,自有一股铮铮铁骨,“晚辈独力难支,如螳臂当车。然,听闻先生与慕容家素有旧怨,立场相对。晚辈愿为前锋,凭手中之刀,心中之念,撼动慕容根基,斩其爪牙!只求先生……能在关键时刻,予我一臂之力,或指点迷津,或在他日最终对决之时现身,助我……讨还这血海公道!”
墨先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指,如同抚弄琴弦般,轻轻拂过石棋盘上那冰冷深邃的刻线,出细微的沙沙声:“江湖公道?呵呵……年轻人,你告诉老夫,这‘公道’二字,在如今这世道,值几文钱一斤?老夫避世已久,早已不理红尘俗务,不闻窗外风雨。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你这一个无根无萍、朝不保夕的无名小卒,去主动招惹慕容家那等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庞然大物?就凭这半块不知真伪的玉石,和你这一腔……看似热血,实则可能引火烧身的仇恨?”
“就凭晚辈手中的刀,和心中不曾泯灭的‘道’!”李不言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燃烧的火焰,毫不退缩地迎上墨先生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慕容家倒行逆施,为祸江湖,勾结权贵,视人命如草芥。先生虽隐居于此,然物外,但想必亦不能全然坐视此等魑魅魍魉横行无忌,扰乱这天地清平!晚辈今日前来,并非摇尾乞怜,而是寻求合作!我之血仇,我之刀刃,亦是刺向慕容家心脏的一把尖刀!先生只需在幕后稍加指引,点明方向,或在他日雷霆一击、胜负将分之时现身压阵,便可事半功倍,以最小的代价,达成先生或许也乐见其成的结果!”
墨先生沉默了片刻,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李不言,看到了他身后那无尽的冤屈与挣扎。忽然,他转变了话题,淡淡道:“你会下棋吗?”
李不言微微一怔,虽不明其意,但仍如实答道:“于棋道一途,晚辈仅略懂皮毛,不敢在先生面前卖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