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过竹叶的间隙,带来晨露的清新,却吹不散平台之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血渗进了青石板的缝隙,蜿蜒如蛇,凝固成一种暗红的、不祥的图腾。几片被剑气刀风扫落的竹叶,沾了血,无力地贴在石面上,再也无法随风起舞。
唐天穹盘膝坐地,胸膛起伏剧烈。那枚得自青冥的“九转还玉丹”已然服下,精纯药力化开,如同温煦的春水,流淌过他几近干涸的经脉,勉力修补着那强行催动“惊雷破”带来的可怕暗伤。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原本散乱的气息,总算是被强行拢住,不再像风中残烛。只是眉宇间那抹因力竭和内伤带来的灰败,短时内难以消褪。
唐青松已闻讯带着一众核心弟子匆匆赶来,这位向来沉稳的唐门管事,看到平台上的惨状和门主的状态,亦是心惊肉跳,后怕不已。他一边指挥人手小心翼翼地将唐天穹抬起,准备送回内堡最静室修养,一边迅下令,调派更多好手,严密戒备后山,尤其是这听涛阁周边,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气氛肃杀凝重。
嘈杂的人声,纷乱的脚步,渐渐远去。
转眼间,这片刚刚经历生死搏杀、见证诡秘与强大的地方,便只剩下两个人,以及那弥漫不散的血腥。
晨光熹微,挣扎着穿透渐散的夜雾,落在青冥那身一尘不染的青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然物外的光晕。也落在李不言手中,那柄已悄然归鞘的“不语”刀上。刀鞘古朴,此刻却隐隐散着一种饮血后的、内敛的寒意。
李不言站着,身体还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力竭后的虚脱,以及心神激荡后的余波。他握着刀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白。
青冥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看清他所有的后怕、侥幸与迷茫。
“你可知,”青冥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听不出丝毫喜怒,“你方才,差点死了几次?”
李不言沉默了片刻,仔细回想着那电光石火间、生死一线的几个瞬间,喉咙有些干,他舔了舔嘴唇,老实回答:“两次。第一次,门主为我挡下那必杀一击时;第二次,前辈您……未现身时。”
他以为自己的判断已然精准。
“是三次。”青冥淡淡道,语气不容置疑。
李不言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错愕。
“第一次,”青冥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的判决书,“在你出刀斩向那链子镖,意图为唐天穹解围,却将整个背后空门,毫不设防地卖给另一个始终游弋在侧的鬼使时。那一刻,你的眼中只有前方的敌人和想要救援的目标,却忘了江湖险恶,真正的杀招往往来自视线的死角。若非唐天穹实战经验丰富,拼着硬受内伤加剧的风险,先一步以‘惊雷破’强杀了持镖者,扰了那潜伏者必杀一击的心神与节奏,你刀还未至,后背便已被洞穿。那时,你已是个死人。”
李不言背心瞬间泛起一股刺骨的寒意,直冲天灵盖。当时情急,他只觉得应该那么做,必须那么做,全然未曾想到,自己的决绝背后,竟隐藏着如此致命的疏漏。此刻被青冥点破,他才恍然惊觉,那瞬间的死亡阴影,离自己竟是如此之近。
“第二次,”青冥继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李不言的心上,“在唐天穹让你走,你却犹豫的那一刻。江湖人,该狠时需狠,该断时需断。他让你走,是判断局势已非你能插手,留下徒增伤亡,更是累赘。你那片刻的犹豫,看似重情重义,实则是优柔寡断,是武者大忌。生死之隔,往往就在那片刻的迟疑之间。若你当时果断离去,唐天穹或许不必强撑到最后,伤及本源。”
李不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现自己无言以对。是啊,那一刻,他确实犹豫了,恩人在前搏命,自己岂能一走了之?这想法天经地义,可在青冥这近乎冷酷的剖析下,却显得那么幼稚和不专业。江湖,不是只有热血和义气,更有效率和取舍。
“第三次,”青冥的目光,终于从李不言脸上,移到了他紧握的“不语”刀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冰冷的刀鞘,看到刀身深处那一点尚未完全沉寂的灵光,“在你不顾一切,强行催那点连雏形都算不上的‘意’时。力量不足而强用其锋,如同稚童舞动百斤大锤,锤未挥出,己身筋骨已先受损。你那点微弱的‘意’,霸道酷烈,却无相应的根基驾驭,若非……若非它歪打正着,引动了‘不语’刀身深处沉寂的灵性,让那鬼使头领在出招的刹那,心神被刀中骤然迸的那一丝‘斩断一切’的决绝所慑,分神了那么一瞬,唐天穹后续的攻击,也未必能如此精准地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破绽,一举重创对手。”
冷汗,终于不受控制地从李不言的额头、鬓角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青冥寥寥数语,将他方才自以为是决断、是勇气、是拼死一搏的行为,剖析得淋漓尽致,体无完肤。原来,在真正的高手眼中,自己那点挣扎,竟是如此的漏洞百出,如此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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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能够活下来,靠的不是实力,更多的是运气,是唐天穹的舍身维护,是“不语”刀本身的灵异,甚至是对手刹那的分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和清醒感,同时席卷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杂念,对着青冥,深深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这一次,是真正的心悦诚服:“请前辈指点迷津!”
青冥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请求,反而将目光投向远处渐渐染上金边的山峦,问了一个看似简单,却又无比深邃的问题:
“你可知,何为‘刀’?”
李不言一怔,下意识地按照自己一直以来的理解答道:“刀是兵器,是手臂的延伸,是杀敌护道之器。”这个答案,是江湖上最常见的认知,也是他一直以来奉行的准则。
“浅见。”青冥毫不犹豫地摇头,两个字否定了李不言十数年来的认知。他收回远眺的目光,重新落在李不言身上,然后,缓缓伸出手指,虚点向李不言的心口。
那手指修长,稳定,仿佛蕴含着某种洞穿虚妄的力量。
“刀,是你自己。”
短短五个字,如同惊雷,在李不言的脑海中炸响。
“你的犹豫,你的恐惧,你的愤怒,你的坚持……你心中所思所想,你灵魂的每一丝波动,都会毫无保留地映在你的刀上。”青冥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入李不言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刀快,是因心无挂碍,念动刀至;刀狠,是因意决,断无反复;刀稳,是因神凝,不为外物所动。你心中杂念太多,牵挂太甚,恩仇、道义、生死……这些东西像无数的锁链,缠绕着你的心,也缠绕着你的刀。所以,你的刀,才会如此滞涩,如此沉重,空有其形,未得其神。”
李不言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青冥的话语在反复回荡。
刀,是自己?
他想起自己每一次出刀。为报家族血仇时,刀中充满的是焚心的恨意与暴戾;为报唐天穹知遇之恩时,刀中带着的是沉重的责任与感激;为了在幽冥教的追杀下求生时,刀中涌动的是不甘的挣扎与恐惧……每一次,心中都充满了强烈而具体的情绪,驱动着刀锋,却也束缚着刀锋。他似乎在用“情绪”驱动刀,却从未尝试过与刀“融为一体”,从未让刀成为自己意志的自然延伸,成为身体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驾驭刀,此刻才惊觉,或许一直以来,都是那些纷乱的情绪在驾驭着他,以及他的刀。
“那……前辈的剑……”他忍不住抬起头,目光带着迷茫与探寻,看向青冥那双空空如也、却仿佛能握住世间一切锋利的手。
“我的剑?”青冥嘴角微扬,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缥缈的笑意,这笑意让他那张平凡的面容,瞬间多了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神采,“心中无剑,手中亦无剑。万物皆可为剑,亦皆可不为剑。”
他随手从身旁掠过一片飘落的竹叶,指尖轻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