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更紧了。
不再是傍晚时带着哨音的呼啸,而是变成了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呜咽。它卷起关隘上的沙尘,狠狠摔在客栈破旧的木墙上,出噼啪的轻响。吹得那本就松动的窗棂“咯咯”作响,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是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正用它尖利而冰冷的指甲,带着无穷的恶意,不停地刮擦着这人间暂居之所的薄弱边界,企图钻进来,攫取些什么。
李不言并没有睡得很沉。或者说,他根本未曾真正入睡。江湖行走,尤其是在野三关这种龙蛇混杂、律法难及的三不管地带,睡得太死,往往就再也见不到次日的黎明。这并非胆小,而是生存的智慧,是用无数前人的鲜血书写的铁律。
他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假寐状态。身体放松地躺在硬板床上,呼吸绵长细微,几不可闻,仿佛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但他的大部分心神却如同蛰伏的猎豹,敏锐地清醒着。耳朵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门外廊下、窗外院落的每一丝异动。瘦马“老黄”在马厩里偶尔不安地刨一下蹄子,打个带着湿气的响鼻;远处黝黑的山峦深处,传来几声悠远而凄厉的狼嗥,划破夜的宁静;客栈某个房间隐约传来的、压抑的鼾声;还有……一些极其轻微,几乎完美地融入了风声呜咽和窗棂抖动声中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脚步很轻,落地时脚掌先着力,然后足跟才轻轻放下,几乎没有重量,显示出主人不俗的轻身功夫和对身体精妙的控制力。而且,他们刻意收敛了气息,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如同暗夜中游走的毒蛇。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没有丝毫犹豫和探查,径直朝着这间位于角落、最便宜、也最不起眼的客房而来。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
李不言的眼睛在浓稠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睁开,瞳孔早已适应了这微弱的光线,里面没有一丝刚醒时的迷茫,只有冰封般的冷静与清明。他的手,无需眼睛指引,便已精准而稳定地轻轻握住了枕边的“不语”。刀鞘那熟悉的、沁入骨髓的冰凉触感,沿着掌心直透心脉,让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倦意也烟消云散,精神瞬间提升至巅峰。
他没有动,甚至连肌肉都没有丝毫绷紧,依旧保持着原本躺卧的姿势,只是呼吸变得更加细微,几乎完全停滞,整个人仿佛与身下的床板、与房间的阴影融为一体。
门闩被一种极细、似乎是特制的金属工具从外面轻轻拨动,技巧娴熟,只出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细若蚊蚋的“咔哒”轻响。在这风声的掩护下,寻常人绝难察觉。
然后,那扇不算厚重的木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几道模糊的黑影,如同滑腻无声的泥鳅,又像是没有实体的幽灵,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他们动作迅捷而协调,显然经过长期的配合训练。
黑暗中,只能借着窗外透进的、被乌云不时遮掩的惨淡月光,看到几双在阴影中闪烁着野兽般冰冷寒光的眼睛,以及他们手中那短小、窄薄、却泛着蓝汪汪光泽、显然淬了剧毒的匕。匕的锋刃在微弱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丝令人心悸的毫芒。
他们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两人如狸猫般躬身,直扑床榻,匕带着毒风,毫不犹豫地刺向被褥下那看似人形的隆起,目标直指心脏与咽喉等要害,力求一击毙命。一人如同壁虎,悄无声息地贴墙游走,瞬间便占据了窗口的位置,既封锁了可能的逃生路线,也兼顾策应。还有一人则如同门神,背靠着轻轻掩上的房门,耳朵微动,警惕地倾听着门外走廊的动静,防止意外干扰。
整个行动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显然是干惯了这种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勾当,经验老辣。
然而,就在那两名扑向床榻的刺客,淬毒的匕尖端即将触及粗糙被褥的瞬间——
一道光华,骤然亮起!
比窗外那惨白的月光更冷,比山间寒潭的深水更冽!如同沉睡的火山猛然喷出的第一缕熔岩,又像是九幽之下泄露的一丝冥火!
刀光并非来自床上,而是来自床侧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
李不言不知在何时,已如同鬼魅般离开了床铺,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他就那么静静地贴墙而立,仿佛他本就是阴影的一部分。“不语”刀出鞘无声,刀身似乎吸收了所有的光线,唯有那一道弧形的刀光,如同秋水乍泻,凝练而致命,骤然划破了客房里凝固的黑暗!
“嗤!嗤!”
两声轻响,轻微得如同春蚕啮桑,又像是利刃划开了最细腻的丝绸。
那两名扑向床榻的刺客,前冲的动作猛然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手中那淬毒的匕“当啷”一声,无力地掉落在地,在寂静中出刺耳的声响。他们的喉咙处,各出现一道细如丝的血线,起初只是淡淡的红痕,随即,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们胸前的衣襟。他们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脖子,想要阻止生命的流逝,喉咙里只能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他们瞪大了双眼,瞳孔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死死地盯着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的那个布衣少年,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然后,所有的力气随着血液流失殆尽,两人软软地瘫倒在地,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很快便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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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窗口和门口的那两名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大脑甚至出现了刹那的空白。他们根本没看清自己的同伴是怎么死的!只看到阴影中刀光一闪,两个经验丰富的同伴便已毙命!这是何等诡异的刀法?!
“点子扎手!风紧,扯呼!”门口那负责警戒的刺客反应最快,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压低声音急促地低吼一声。他没有选择上前拼命,而是非常现实地想要撤退。同时,他挥动匕,虚晃一招,试图吸引李不言的注意力,为窗口的同伙创造逃脱的机会。
而窗口那名刺客,在听到示警的瞬间,更是毫不犹豫,甚至连头都不回,身形猛地向前一窜,肩膀运足内力,就想要硬生生撞破那不算结实的木格窗棂,逃出生天!只要到了外面,借着夜色和复杂的地形,便有周旋的余地!
李不言动了。
他的身影在这狭窄逼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客房里,仿佛化作了一道没有实质的淡淡青烟。面对门口刺客那虚张声势、意图阻滞的匕,他不格不挡,甚至没有多看对方一眼。他的脚步看似随意地向前一滑,“不语”刀却已如毒龙出洞,直刺而出!这一刀,后而先至,角度刁钻无比,刀尖并非指向刺客的身体,而是精准无比地点在了对方匕刀身靠近护手、最不受力的侧面!
“叮!”
一声清脆却短促的金铁交鸣之声!
那刺客只觉得一股阴柔而诡异的力量顺着匕瞬间传来,如同电流窜过手臂,整条胳膊霎时间酸麻难当,手中匕几乎拿捏不住,那虚晃的攻势瞬间土崩瓦解。他心中骇然,还想勉力变招,或是后撤,但李不言的刀,却已如附骨之疽,顺着他的刀身诡异地一滑、一绕,冰冷的刀锋如同情人的触摸,轻轻掠过了他持刀手腕的脉门之处。
“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渗人。刺客感觉手腕处先是一凉,随即剧痛传来,整只手掌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钢刀“哐当”落地。他惊恐地看着自己手腕处那道细长的伤口,鲜血正泪泪流出,手筋已被挑断!
而此刻,那名想要破窗而逃的刺客,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窗口,冰冷的夜风灌入他的衣领,但他却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李不言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名逃窜的刺客。他的左手依旧自然下垂,右手握着“不语”,手腕只是看似随意地、轻描淡写地反手一挥!
“嗡!”
“不语”刀脱手飞出,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化作一道追魂夺魄的冰冷寒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充满死亡韵律的弧线,度之快,远任何强弓硬弩!
“噗嗤!”
利器穿透肉体的沉闷声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细微“咔嚓”声。
那道寒光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那刺客的后心,从他前胸透出寸许长的染血刀尖!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前猛冲,“咚”的一声闷响,将他死死地、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钉在了坚硬的木质窗框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