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古城那场惊心动魄的沙暴,连同地宫中那足以颠覆认知的遭遇,终于如同褪色的壁画,被远远抛在了身后。黄沙漫卷的喧嚣渐渐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虚无的宁静。李不言孑然一身,踏上了南行的路途。他的背影在广袤的地平线上,显得如此孤独,却又如此坚定,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指向未知的利刃。
他没有选择与苏全那支劫后余生、步履蹒跚的商队同行。他们需要的是舔舐伤口,是尽快回归熟悉的人间烟火,是遗忘这片土地带来的噩梦。而他的路,从一开始,就与安稳、与遗忘无缘。孤身上路,风餐露宿,反而更合他的心意。这份孤独,能让他更清晰地聆听自己血脉中流淌的声音,更能让他全神贯注地感受体内那柄初步完整、如同沉睡巨龙般缓缓苏醒的寂灭刀魂。
刀魂初定,与他的神魂初步交融,仿佛在他体内开辟出了一片微缩的、象征着终结与起源的宇宙。他能感觉到,这古老的意志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而恒定的度,自地与外界天地间那些游离的、常人无法感知的寂灭之意相互吸引、碰撞、淬炼。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与某种宏大而古老的韵律共鸣。这并非刻意运功,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脚下的地貌,随着他坚定的步伐,悄然生着变化。那仿佛永无止境、能吞噬一切生机的金色沙海,渐渐被一片片更加荒凉、布满砾石的戈壁滩所取代。视野之中,开始出现了零星的、顽强的生命迹象——一簇簇耐旱的骆驼刺如同大地的疥癣,紧紧抓住干裂的土壤;偶尔能看到几株形态奇崛、枝干扭曲的胡杨,或是一丛丛低矮却坚韧的红柳,它们的存在,无声地诉说着水源的临近与生命的倔强。天空也不再是西域特有的、那种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湛蓝,开始有了流云的痕迹,或如薄纱轻拢,或如棉絮堆积,预示着气候的变迁。风,依旧干燥,但其中已然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雪山或湿润地域的、微乎其微的潮气。
他的脚步并不迅疾,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与韵律。每日,当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如同鱼肚般的惨白,他便已醒来,寻一处地势较高、能迎接第一缕朝阳之地,盘膝而坐,面对东方,进行每日必不可少的吐纳练气。
这并非简单的内力积累。随着寂灭刀魂的苏醒,他体内那源自《寂灭刀诀》的真气,性质也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它们不再仅仅是冰冷、死寂、代表着万物终结的力量。当那轮红日挣扎着跃出地平线,将最初那一道蕴含着微弱却磅礴生机的紫气洒向人间时,李不言引导着体内寂灭真气与之交融。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尝试,生与死,创造与毁灭,本是水火不容的两极。然而,在寂灭刀魂那玄奥意境的调和下,那至阳至刚的朝阳紫气,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改变潭水的本质,却激荡起了层层蕴含着生机的涟漪。他的刀意,因此而不再仅仅是纯粹的死寂,更内蕴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包容万物、又能令万物归于沉寂的磅礴意韵,如同宇宙本身,既有星辰诞生时的绚烂,亦有黑洞吞噬一切的虚无。
白日赶路,他往往有意避开那些相对安全、却也充斥着人流与纷扰的官方驿道,宁愿选择穿行于更为荒僻、人迹罕至的野地山川之间。一方面是为了求得心灵的清净,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更是为了在这最原始的自然环境中,进一步磨砺他那因刀魂苏醒而变得愈敏锐的灵觉,用心去体悟周遭万物那从萌芽、生长、繁盛到衰败、凋零、最终重归尘土的、完整而细微的生命韵律。一株小草的枯荣,一只沙鼠的生死,一片云彩的聚散……都仿佛在向他阐述着“寂灭”真意那无处不在、却又玄之又妙的道理。
夜晚降临,他会寻一处背风的山坳、或是一处干燥的岩洞,燃起一小堆若有若无的篝火,不是为了取暖,更多是为了驱散黑暗中可能潜藏的危险气息。他或盘膝打坐,引导着体内那融合了朝阳生机的寂灭真气在已然更加坚韧宽阔的经脉中缓缓流转,滋养着与魔化赵老三激战后残留的细微暗伤;或干脆熄灭篝火,独自仰望那浩瀚无垠、缀满璀璨星辰的夜空。星空深邃,仿佛亘古不变,又仿佛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生灭的轮回。他会取出柳如烟留下的那张皮质地图,就着清冷的星月光辉,手指沿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老标记与地形轮廓缓缓移动,在心中默默推演、计算着前往那缥缈无踪的“归墟”的可能路径。
这张地图,与其说是航海图,不如说更像是一卷来自上古的秘录,充满了象征与隐喻。“归墟”二字被标记在一片用简笔波浪线表示的、茫茫无际的大海中央,那里还画着一个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漩涡符号。周围点缀着“幽冥海”、“昆仑墟”、“不死民之国”等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地名,没有任何具体的里程标注,更没有常规的航线指示。李不言很清楚,寻找这等秘境,依靠的绝不仅仅是精确的航海术或者强大的武力,更多的,是机缘,是冥冥之中那根牵引着命运的无形丝线。他此刻的要目标,是尽快抵达南海之滨,那片传说中万舟竞、却也埋葬了无数冒险者梦想的蔚蓝疆域。只有到了那里,才能寻找出海的契机,才能更清晰地捕捉到那可能与归墟相关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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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黄昏将近。他行至一片被称为“白龙堆”的奇异雅丹地貌群。放眼望去,无数座被千万年风沙精心雕琢而成的土丘、垄岗,如同一条条失去了生命、匍匐在大地上等待风化最终时刻的白色巨龙,形态各异,诡谲壮丽。夕阳的余晖如同打翻的熔金,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将原本土黄的“龙身”染成一片瑰丽而悲壮的橘红色,仿佛这些巨龙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燃尽了所有的血液。
李不言正默然穿行于这片天然形成的、如同迷宫般的土丘之间,感受着风蚀之力那缓慢而无可抗拒的“寂灭”伟业。忽然,他脚步微微一顿,耳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风声中,夹杂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
是兵刃快破空、相互交击的尖锐脆响!其间还混杂着女子因愤怒和急切而变得尖利的叱喝,以及几名男子那带着淫邪与暴戾的狞笑声。
声音来自前方不远的一处洼地。
李不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江湖恩怨,仇杀争斗,在这片法外之地如同每日升落的太阳般寻常。他并非心怀天下的侠客,更没有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嗜好。他的刀,只为守护该守护之人,斩断该斩断之因果。
他身形微侧,便欲如同鬼魅般绕开这片是非之地,不愿让无关之人之事,沾染他南行的路途。
然而,就在他足尖即将力,转向另一条路径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透过喧嚣的打斗声,精准地传入了他那敏锐的灵觉之中。
这波动……阴寒,诡谲,带着一种侵蚀生机的特性。其核心的意韵,竟与他曾近距离感受过的、苏芸冉所施展的幽冥内力,有着三四分的相似!但细细品味,却又截然不同。苏芸冉的幽冥之力,虽然也属阴寒,却带着一种源自古老传承的、纯净而深邃的意韵,如同月下幽泉,冰冷却自有其秩序。而此刻感应到的这股力量,却显得驳杂不纯,仿佛掺杂了太多的贪婪、暴戾与混乱,更像是一种……拙劣的模仿,或者是从某种正统功法中衍生出来的、走上了邪路的旁门左道。
李不言的身形顿住了。他眼底闪过一丝沉吟。是与幽冥教有关联的势力?还是仅仅是巧合?
心念电转间,他改变了主意。身形如同化作了一缕没有实体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掠上一座位置较高、视野开阔的土丘顶端,借着夕阳投下的长长阴影与嶙峋怪石的掩护,向下望去。
下方的洼地,景象一览无余。
四五个穿着统一褐色短打劲装、面色凶悍、眼神狠戾的汉子,正呈合围之势,攻击一名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看年纪不过二八韶华,容貌颇为娇俏秀丽,此刻却因激斗而鬓散乱,一张俏脸因愤怒和内力消耗而涨得通红。她手中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软剑,剑法施展开来,如同灵蛇狂舞,刁钻狠辣,点、刺、撩、抹,招式精妙,显然出身于名门正派,受过极其严苛的训练。
然而,她的内力修为显然与她的剑法造诣不甚匹配,气息已然紊乱,步伐也失去了最初的灵动,在几名汉子默契而老辣的围攻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她的紫色衣裙上,已然多了几道被利刃划破的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那几名汉子武功路数看似杂乱,有的使刀,有的用判官笔,还有的空手施展着一种带着腥风的阴寒掌法,但彼此间配合却异常默契,攻守兼备,显然不是寻常拦路抢劫的乌合之众。他们口中还不干不净地出各种污言秽语的调笑,声音粗嘎难听:
“小娘子,这细皮嫩肉的,何必受这份罪?乖乖放下剑,跟我们回去伺候少主,保管你以后吃香喝辣,享不尽的福气!”
“嘿嘿,就是!咱们少主可是对你念念不忘,特意吩咐哥几个‘请’你回去,你可别不识抬举!”
那紫衣女子闻言,更是气得浑身抖,手中软剑攻势更急,却也因此露出了更多破绽,怒斥道:“呸!无耻淫贼!瞎了你们的狗眼!我乃点苍派掌门座下弟子林婉儿!今日你们若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师父和点苍派上下,绝不会放过你们!”
“点苍派?”为那个使刀的疤脸汉子闻言,非但不惧,反而出一阵更加嚣张的狂笑,“哈哈哈!点苍派名气是不小,可惜山高皇帝远!在这西域地界,咱们‘沙蝎帮’就是王法!别说你只是点苍派的一个小弟子,就算是你师父亲至,到了咱们的地盘,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点苍派?沙蝎帮?
李不言的脑海中迅闪过关于这两个名号的信息。点苍派,乃是中原武林声名显赫的名门正派,以其飘逸灵动的剑法和独步江湖的轻功身法着称,门下弟子多以正道楷模自居。而沙蝎帮,则是近年来活跃于西域通往中原要道上的一个二流帮会,势力不小,行事风格狠辣诡谲,亦正亦邪,帮中吸纳了不少亡命之徒,名声并不算好。看来,是沙蝎帮中的什么重要人物,看上了这落单的点苍派女弟子,意图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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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不言的目光,更多地是落在了那几个汉子,尤其是那个空手对敌的瘦高个所施展的阴寒掌力上。刚才感应到的那股邪异波动,正是来源于此。这掌力拍出时,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黑气,击中旁边的土丘,竟能留下一个微微腐蚀的印记,显然蕴含着某种阴毒的内劲。这与他所知的幽冥教正统功法,形似而神非,更像是某种残缺的模仿,或者是从幽冥教某种分支功法中畸变而来的邪功。
沙蝎帮……幽冥教……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牵连?还是说,仅仅是因为西域功法驳杂,出现了某种巧合性的相似?
就在他心中念头飞转,权衡是否要介入此事之时,下方的战局陡然生变!
那名为林婉儿的点苍派女弟子,久战之下,内力终于不济,脚下一个虚浮,被那名使刀的疤脸汉子觑准破绽,猛地用厚重的刀背狠狠拍在她持剑的右手手腕之上!
“铛啷”一声脆响!
林婉儿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仿佛骨头都要碎裂开来,再也握不住剑柄,那柄如同她手臂延伸的软剑,顿时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远远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