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墨色的天幕上,只有一弯残月,像美人蹙起的眉尖,清冷,孤傲,洒下些微弱的、近乎怜悯的光辉。戈壁滩上的风,似乎也厌倦了永无止境的呼啸,此刻只余下些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叹息,在嶙峋乱石的缝隙间穿梭,如同幽灵的低语。
李不言离开了驼铃驿,那个刚刚上演过贪婪、恐惧与死亡的地方。他来时无声,去时亦无息,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了无痕迹。他没有选择那条可能早已被沙蝎帮眼线盯上的、蜿蜒如蛇的官道,而是身形极其自然地一折,仿佛本就是夜的一部分,轻盈而精准地掠入了一片广袤无垠、遍布着千年风蚀怪石的戈壁深处。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沉默是唯一的主旋律。无数奇形怪状的巨石,如同上古时代遗落的巨兽骸骨,沉默地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大地上,承受着岁月的风霜。李不言的脚步落在碎石之上,竟连一丝最轻微的声响都未曾出。他寻了一个由几块巨大岩山天然形成的、背风的石坳,这才如同归巢的倦鸟般,停下了仿佛永无止境的步伐。
这里相对隐蔽,岩石的阴影交织成一片安全的领域,既能透过石缝观察外间大致的动静,自身又完美地隐匿于这片荒凉之中,不易被远处的目光轻易捕捉。
月光,清冷如寒霜,吝啬地覆盖着这片毫无生机的大地,将岩石投下的影子拉扯得老长,扭曲、变形,宛如无数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妖魔,在无声地狂欢。
他背靠着冰冷而粗糙的岩石,那坚实的触感似乎能稍稍驱散一丝深夜的寒意。然后,他才缓缓地,如同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般,取出了那张从夏侯烈手中得来、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对方体温与那极致惊恐余韵的羊皮海图。
图,在清冷月辉的映照下,愈显得古老而神秘。羊皮纸本身的岁月感扑面而来,边缘磨损起毛,甚至有几处薄得近乎透明,仿佛只需指尖轻轻一触,便会化作历史的尘埃。纸质也因为太过久远而变得异常脆弱,带着一种干燥的、仿佛来自遥远年代的腐朽气息,似乎轻轻一捏,就会簌簌化为粉末。然而,其上绘制的线条,却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早已失传的墨料,虽历经无尽岁月洗礼,颜色略显沉黯,却依旧顽固地保持着清晰可辨的轮廓,如同烙印在这皮纸灵魂深处的记忆,永不磨灭。
航道曲折蜿蜒,充满了一种诡异的美感,像一条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的怪蛇,于虚幻的蔚蓝之间艰难穿行。图上密布着各种奇特的、令人望之费解的符号——有的如同咆哮着要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有的则像是潜伏在深海之下、犬牙交错的致命暗礁;有的区域用密集而短促的线条描绘出永恒肆虐的风暴区,仿佛能透过图纸听到电闪雷鸣、巨浪滔天;还有许多星罗棋布的岛屿,标注着李闻所未闻、念起来拗口而充满异域风情的神秘名称,如同某种失落的咒语,低吟着未知的危险与机遇。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磁石,越过这些纷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标记,最终,牢牢地、不可动摇地吸附在了海图最深处,那片用极其浓烈、仿佛凝固的鲜血般的朱砂精心描绘的、在一片深邃的蓝黑色墨迹中显得格外刺目与醒目的巨大漩涡标记旁。
两个古老的、笔力虬劲、透着一股苍茫之气的篆字,如同两只穿越了万古时空、冷漠窥视着人世间的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却重若千钧——
归墟。
果然如此。
一切或明或暗的线索,千头万绪,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指向了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与禁忌中的地方。沙蝎帮的目标,果然也是这神秘的归墟。他们不惜设下金蝉脱壳的复杂圈套,牺牲像王老七这样熟知内情却又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动用耗费无数资源精心培养、堪称价值连城的核心死士,也要得到这份海图,看来对这虚无缥缈、却又传闻能令人一步登天的“归墟机缘”志在必得,其渴望与执念的程度,早已越了寻常江湖人对财富与权力的追求。只是不知,沙蝎帮这等盘踞西域的帮派,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远在万里南海、玄之又玄、近乎神话的归墟秘密?他们又究竟想去那传说中万物归寂、连光阴都能吞噬的终极之地,寻找什么?是如楼兰古卷中那些隐晦片段所暗示般,与那被上古大能封印的、足以祸乱苍生的古魔有关?还是另有所图,追寻着别的、不为人知的禁忌力量或长生之谜?
疑问,如同深海中潜行的暗流,在李不言那古井无波的心底悄然涌动、盘旋。他本非天性好奇之人,世间绝大多数秘密于他而言,不过过眼云烟。但一旦牵扯到归墟,牵扯到他身上所背负的、沉重得足以压垮山岳的使命与因果,任何一丝细节,任何一点可能的关联,都可能成为解开最终谜团的关键,由不得他不去深思。
他仔细地、用指尖最敏感的部位摩挲着海图的边缘,那羊皮特有的粗糙而坚韧的质感传来,仿佛在触摸一段被漫长时光尘封、充满了血与火的厚重历史。忽然,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皱,那平静如湖面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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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海图……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微妙的不协调。
并非完整无缺的全图。他的指尖细致地在靠近地图右上角边缘、一处看似关键航点附近的区域反复游移、感受。那里的线条走向和原本应该存在的精细标注,呈现出一种突兀的、极不自然的断裂感。绝非寻常的磨损,也非虫蛀鼠咬留下的痕迹,那边缘的撕裂处虽然同样布满了岁月的沧桑,显得古旧,但那种带着毛刺却又整体整齐的撕裂痕迹,分明是被人为地、带着某种目的性地、小心翼翼地撕去了一部分!而且,这缺失的痕迹与地图本身一样古老,浸透着同样的岁月气息,绝非近期才造成的损伤。
这是一份残图。
夏侯烈那般志得意满、仿佛天下已尽在掌握的姿态,甚至他背后那老谋深算的沙蝎帮帮主都可能寄予厚望的,引得多方势力争夺、血流成河的,竟然只是一份不完整的、有着致命缺陷的残图?
是他们也被蒙在鼓里,如同瞎子摸象,根本不知道这费尽心机得来的至宝本身就有残缺?还是……他们狡猾地、隐秘地拥有着那缺失的另一部分,正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拼凑出完整的路径,独享那归墟之秘?又或者,他们狂妄自信到以为能凭借这不全的线索,结合其他方法,找到通往归墟的路径?
李不言的脑海中,瞬间如同走马灯般闪过王老七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夏侯烈那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疯狂咆哮,以及那些在破屋外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突然出现、身手利落、目的明确地抢夺假图的黑衣人。那批黑衣人,行事风格、武功路数,显然并非沙蝎帮所属。这潭水,表面因沙蝎帮的贪婪而搅浑,底下隐藏的暗流与漩涡,似乎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错综复杂,牵扯的利益方远不止一家。除了沙蝎帮,还有别的、未知的、或许更加强大和隐秘的势力,如同暗夜中潜伏的饿狼,同样在觊觎着归墟的秘密。而手中这份刚刚引得驼铃驿腥风血雨的南海秘图,或许,仅仅只是某个更大、更复杂的拼图中,至关重要,却又并非唯一的一块。得到它,是钥匙,却也可能是更大风暴的开端。
他将海图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收起,贴身放好,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稍纵即逝的梦幻泡影。心中,却并无太多失落或焦虑的情绪泛起。毕竟,他并非仅仅依赖这一条线索踽踽独行。他的手中,还有从楼兰古城那湮灭于黄沙的文明遗迹深处,历经九死一生、破解无数谜题才得到的那份更为古老、更为神秘、指向性也更为明确、甚至带着某种血脉牵引感的皮质地图。那份地图,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一种无法抗拒的命运召唤。而这份南海秘图,更多是提供了具体的、现实的航线参考与印证,它以无可辩驳的图形证据,证实了归墟确实存在于那波涛万里的南海深处的古老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如今得知它有所残缺,虽像是前路突然被一片浓雾笼罩,平添了许多麻烦与变数,但并非意味着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只是意味着需要更加谨慎,步步为营,或许,还需要一些命运的青睐与运气。
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离开西域这片即将沸腾的是非之地,星夜兼程,毫不停留地赶往那浩瀚无垠、隐藏着终极答案的南海。
沙蝎帮经此重挫,颜面扫地,视为崛起希望的至宝被夺,绝不会如同被打痛的毒蛇般轻易善罢甘休。夏侯烈一旦从极致的恐惧中稍稍回过神来,狼狈逃回帮中,必然如同受了奇耻大辱的疯狗,动用整个帮派积累多年的力量,编织出一张铺天盖地的巨大搜捕网,像梳子一样梳理西域南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绿洲,每一个城镇。白草滩,乃至整个西域南道,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龙潭虎穴,危机四伏,步步杀机,每一寸土地都可能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他需要干净的、足以支撑漫长旅途的清水和不易变质的干粮补给,需要一匹耐力持久、脚力迅捷、能够穿越荒漠与山川的好马,更需要一个不引人注意、能够顺利混过沿途重重关卡盘查的、天衣无缝的身份离开这里。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在此刻风声鹤唳的局面下,都需要在沙蝎帮这头受伤的猛兽彻底反应过来,张开獠牙,彻底封锁所有通道之前,以最快的度,干净利落地解决。
就在他心思电转,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般规划着下一步行动路线与细节之时——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那呜咽风声完美融为一体的衣袂破空之声,从远处数十丈外、一片乱石投下的浓重阴影间,袅袅传来,若有若无。
虽然这声音微乎其微,细若游丝,几乎越了人耳能捕捉的极限,但在万籁俱寂、连心跳都嫌吵闹的深沉夜里,尤其是在李不言这等灵觉已臻化境、感知敏锐得如同洪荒野兽的人耳中,却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响起,甚至能分辨出那声音中蕴含的、属于上乘轻功特有的提气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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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跟踪!
而且,来人的轻功身法相当不俗,起落之间,点尘不惊,气息收敛得极好,远在沙蝎帮那些训练有素、却终究失之僵硬的死士之上!这是一个真正的高手!一个精于潜行与追踪的专家!
李不言眼神骤然一凛,如同无尽黑暗中划过的两道冰冷电光,锐利得足以刺穿一切伪装。他周身那本就微弱的气息在刹那间被压缩到极致,近乎完全收敛,所有属于生命的迹象——呼吸、心跳、体温——仿佛瞬间从这具躯壳中抽离。身形只是如同水纹般微微一动,便已如同真正的鬼魅,毫无声息地融入了石坳更深处、那片连月光都无法渗透、最为浓稠的黑暗阴影之中。他背贴着冰冷粗糙、带着戈壁特有寒意的岩石,一动不动,仿佛本就是这岩石天然的一部分,一块没有生命、没有温度、亘古存在的石头,以绝对的耐心,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不请自来的访客,自己一步步踏入这片由他主宰的领域。
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流淌,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充满了粘稠的张力。
片刻之后,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一道黑影,如同真正的暗夜精灵,又像是一片被风卷起的、没有重量的枯叶,从一块巨蟒般匍匐的岩石顶端悄无声息地飘落,姿态优美而精准,恰好落在了李不言刚才短暂站立过、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气息的石坳附近。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完美贴合身体曲线、便于做出任何高难度动作的紧致夜行衣,将那窈窕而富有爆力的体态勾勒得淋漓尽致,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脸上蒙着密不透风的黑巾,只露出一双在微弱月光下依然精光四射、充满了野性警惕与灵动聪慧的眼睛。她(从那无可挑剔的体态和后续传来的清脆声音判断)落地之后,并未立刻冒进,而是如同机警到极点的丛林狸猫,微微伏低身体,浑身的肌肉处于最完美的蓄势待状态。那双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极其谨慎、一寸一寸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块岩石,每一片阴影,似乎在执着地寻找着李不言那如同人间蒸般凭空消失的踪迹。她的眼神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浓浓的疑惑和难以掩饰的惊讶,显然眼前的情况,完全出了她过往的经验与认知。
“奇怪……”一声极低的、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自语,如同夏夜蚊蚋的嗡鸣,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玉石交击般的清脆音色,果然是个年轻女子。“明明那一丝微弱的气息是在这里消失的……怎么会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仿佛……仿佛他从来就没存在过?”
她显然对自己的追踪之术有着极度的自信,那是经过千锤百炼、无数次实战验证过的能力。此刻这诡异的现象,无疑是对她能力的巨大挑战。她不甘心地俯下身,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到了冰冷坚硬、布满砂砾的地面,借助那一点点可怜的月光,瞳孔缩到极致,极其仔细地勘察着地面,试图找到哪怕一个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脚印,或者一根被无意踩断的枯草茎,一粒被移动了位置的小石子等任何可能留下的、指向性的线索。但李不言的轻功早已臻至踏雪无痕、登萍渡水的化境,在这满是坚硬碎石与粗粝砂土的戈壁之上,又岂会留下什么凡夫俗子能够现的明显线索?她的努力,注定是徒劳。
就在她全部心神都专注于地面那微不足道的细节,身体因极度专注而微微前倾,呈现出那一瞬间无可避免的松懈与破绽的刹那——
一道平静得没有一丝一毫涟漪,仿佛从九幽黄泉之下渗透上来,又仿佛直接在她紧绷的心弦上骤然拨响的声音,毫无任何征兆地,在她身后极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的距离,冰冷地响起:
“你在找我?”
仅仅四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耳膜与心脏上!黑衣女子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一股难以形容的、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疯狂窜起,直冲天灵盖!她甚至能极其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开口说话时,那微弱的、带着一丝戈壁夜寒特有无情气息的呼吸,轻轻地、拂过她后颈因紧张而竖起的细微汗毛!
她的反应快得出了人类本能的极限!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又像是感应到致命危险的野兔,几乎是完全依靠身体千锤百炼形成的战斗记忆,身形向前猛地窜出!这一窜,凝聚了她毕生功力,度提升到极致,足足掠出一丈有余,带起一股疾风,才如同旋风般猛地拧身回旋,动作流畅、迅捷、且充满了一种野性的美感,显示出极其扎实乃至恐怖的功底。与此同时,她的双手在腰间一抹,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对寒光闪闪、造型奇特如新月、弧度完美的短刃,已然如同两条被惊醒的毒蛇,亮出了它们致命的獠牙,交叉护在身前,刃尖微微颤动,指向声音来源,做出了最严密、几乎无懈可击的防御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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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此刻已是骇然欲绝,惊涛骇浪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以她素来自傲、远同侪的耳力和那经过特殊训练、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直觉的警觉性,竟然被人无声无息地摸到如此近的身后而毫无察觉!这简直是颠覆了她所有认知的、不可能生的事情!若是对方刚才心存哪怕一丝杀意,出手偷袭,她此刻恐怕早已是一具尚有余温、却再也无法思考的尸体!一想到那间不容的生死一线,她握着短刃的、指节因用力而白的手心,瞬间沁出了一层冰冷粘腻的冷汗。
月光,在此刻似乎也刻意聚焦了些许。她终于看清了。那个戴着宽檐斗笠、仿佛永远隐藏在阴影下的灰衣人,不知何时,如同从她脚下的阴影中直接凝结出来一般,已悄然无声地站在她刚才俯身探查的位置,正静静地、毫无感情地望着她。斗笠的阴影浓重如墨,依旧牢牢遮住了他的面容,只有那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下颌,在清冷月辉的勾勒下,泛着一种玉石般的、非人的光泽,更添几分神秘与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