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带来的,不只是湿漉漉的泥土气息,不只是植物腐烂时出的那点甜腻。你若仔细去嗅,还能品出一丝极淡、极幽微的腥气,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爬过苔藓留下的痕迹,又像是千年古树上菌菇无声绽放时散的孢子。这味道,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让你无缘无故地想起月光下色彩斑斓的毒蟾,想起吊在蛛网上大如儿拳的鬼面蛛,想起那些能让人在最美妙的梦境中,血肉悄然化为脓水的奇异香料。
驿站,是文明在这片蛮荒之地最后的堡垒,也是消息和危险交汇的漩涡。
那三个苗人杂沓的马蹄声,如同丧家之犬的奔逃,终于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被那无边无际的、沉默的绿色所吞没。驿站里的空气,仿佛直到这一刻,才重新开始流动,从一种近乎固态的凝滞,缓缓融化开来。凝固的时间解冻了,窃窃私语声像是地穴里潜藏了许久的阴风,重新在角落里、在油腻的桌案下、在人们闪烁的眼神交换中,盘旋起来。
只是,那些目光,依旧带着七分好奇、三分深入骨髓的畏惧,小心翼翼地、如同受惊的蜗牛触角,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投向那个角落。
角落里,只有灰衣,斗笠,和一个孤独的影子。
李不言置若罔闻。
他面前的粗陶酒杯里,还剩着浅浅一层浑浊的液体,映照着窗外晦暗的天光,也映照出他半张隐在斗笠阴影下的脸。他端起来,并不急着喝,只是用指尖,那稳定得如同磐石般的指尖,慢慢摩挲着杯沿一个粗糙的缺口。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匆忙,值得他动容。时间在他这里,似乎流淌得格外缓慢。然后,他才将杯中那点残酒,如同品味着某种人生的余韵,缓缓倒入口中。酒水劣质,滑过喉咙,只带起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灼热,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波澜不惊。
几枚磨得亮、甚至能照出人影的铜钱,被轻轻放在桌上,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打破了这一隅的寂静。他起身,动作流畅自然,拿起靠在桌角那把用灰布裹得严严实实、长条状的物事,背上一个同样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行囊,离开了这喧闹而压抑的大堂。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有勇气去直视他斗笠下的目光。
他并未在这望南驿停留片刻,哪怕是一盏茶的多余工夫。这里已经是中原与苗疆交界处最后一个像样的、还能嗅到一丝烟火人气的落脚点,再往南,便是连绵不绝、瘴气弥漫、仿佛亘古以来就拒绝外人踏足的苍翠群山。那条被无数行人车马艰难踩踏出来的土路,到了这里也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变得愈狭窄、崎岖,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带着满身的伤痕与疲惫,挣扎着蜿蜒伸向那片神秘莫测、危机四伏的绿色深渊。
空气是黏稠的,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压迫着人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路旁的树木不再是中原常见的挺拔杨柏,它们变得张牙舞爪,姿态怪异,枝叶肥厚得仿佛能滴出油来,无数粗壮的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其上,绞杀着宿主,也绞杀着试图穿透的光线。那些盛开的花朵,颜色妖艳得近乎邪异,形状奇特得乎想象,散出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蓬勃生机与深沉腐朽的复杂气息,这是热带雨林独有的、充满诱惑与杀机的吻。
根据驿站中那些零碎得如同拼图、需要用心去筛选辨别的消息,以及他自己凭借过往经验拼凑起来的判断,沙蝎帮帮主夏侯惊天亲自追来的消息,恐怕不假。那条盘踞西域、性情酷烈如火的毒蛇,这次是真真正正被触怒了逆鳞,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中原那所谓的“上面”——那些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还有那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如同附骨之疽的“影楼”杀手,也定然在暗中投下了冰冷的目光。这望南驿,已是风暴将起的漩涡中心,是是非之地,是龙潭虎穴,不可久留。
苗疆。这片土地,地形复杂得如同迷宫,山高林密,瘴疠横行,千百个部族星罗棋布,语言风俗迥异,彼此之间或许还存在着世代的血仇。这里,正是摆脱一切追踪、隐匿行迹的最佳选择,也是一脚踩进去,就可能万劫不复的绝地。
他加快了脚步。脚下的山路碎石遍布,湿滑的青苔潜伏在暗处,但对于他来说,却如履平地。他的身形在山林间飘忽如烟,仿佛足不点地,灰衣在浓绿的背景中一闪而逝,几乎捕捉不到痕迹。体内那股冰冷死寂的刀意自然而然地流转开来,它不仅没有散出任何凌厉逼人的气势,反而像一层无形的外壳,将他的气息、体温,甚至生命迹象都最大限度地收敛、压缩、同化,与周围潮湿的泥土、腐烂的落叶、以及那些沉默伫立了千百年的树木几乎融为一体。即便是追踪术冠绝天下的高手,在这等复杂险恶、气机紊乱的环境里,想要精确锁定他的具体位置,也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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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并未因此有丝毫放松。苗疆,绝非什么世外桃源,这里的危险,与西域大漠的酷烈、直接、如同烈日灼沙截然不同。它更加隐秘,更加诡异,更加不可捉摸,如同潜伏在阴影最深处的竹叶青,在你最不经意、精神最松懈的一刹那,出闪电般的致命一击。防不胜防的蛊毒、诡谲莫测的巫术、排外而彪悍、遵循着外人无法理解之古老规则的部族……每一步,都可能踏错,而踏错的代价,往往不仅仅是死亡那么简单,可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永恒折磨。
行至傍晚,天色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泼了浓墨,迅暗沉下来,压抑得让人心慌。山间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起初只是淡淡的薄纱,带着几分羞涩,很快便变得浓重得化不开,如同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将远山近树、溪流怪石都吞噬其中,只剩下一些影影绰绰、扭曲晃动的轮廓,如同鬼魅。视线被压缩到极短的距离,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李不言目光如炬,即便在浓雾中,依旧寻了一处靠近溪流的陡峭山壁。他拨开垂落如帘、带着湿冷水汽的藤蔓,现了一个不算宽敞,但足够隐蔽、洞口被几块天然岩石巧妙半掩的洞穴。洞内出奇地干燥,带着泥土和岩石本身清冷坚硬的气息,与洞外的潮湿闷热形成鲜明对比。他仔细检查了洞内,确认并无蛇虫猛兽盘踞,这才捡来一些尚未被湿气完全浸透的枯枝,在洞内深处,避风的地方,生起一小堆篝火。
橘黄色的火焰挣扎着、跳跃起来,奋力驱散了洞中的黑暗与深入骨髓的湿寒,也将他平静却棱角分明、仿佛由最坚硬岩石雕琢而成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火光在他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眸子里跳动,闪烁着,却奇异地点不燃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得那眼神深处的冰冷与寂寥。
他再次从怀中贴肉处,取出那两份牵动着无数人命运、也浸染着无数人鲜血的地图,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审视圣物般,仔细比对。楼兰古地图,材质古老得仿佛承载着千年的风沙,线条抽象写意,指向性明确地标出了“归墟”这个充满诱惑与恐怖的终极目标,但关于如何抵达,尤其是那变幻莫测、危机四伏的海上航道,却语焉不详,留下大片令人不安的空白。而那份得自南海、历经波折的秘图,虽是残卷,边缘带着灼烧和撕裂的痕迹,却详尽得近乎琐碎地描绘了星辰定位、海流走向、暗礁分布等具体得多的航海信息,并对“归墟”有着相对明确的标记。两者结合,互相印证,通往那传说中万物终结与起始之地、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的终极之谜的路径,在他脑海中已然清晰了大半,一幅宏大的航海图正在缓缓成形。
只是,那缺失的部分,像一块丑陋的、无法忽视的伤疤,横亘在原本近乎完美的拼图上,散出不祥的气息。那里究竟隐藏了怎样的关键信息?是一片连光线都无法逃脱的吞噬海域?是一处必须严格遵循、否则便会万劫不复的特定航线?还是……某种无法想象、越常人理解的巨大危险或存在?未知,永远是最大的恐惧来源,也是最诱人的冒险动力。
他凝神思索,指尖在地图残缺的边缘轻轻划过,那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劫难与时光。他试图从这细微的触感中,捕捉到一丝被漫长时光掩埋的线索,一丝命运的暗示。
就在这时,灵觉忽然微动。
不是听到了什么具体的声音,也不是看到了什么异常的景象。而是一种感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如同绝对平静的水面上,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涟漪,轻轻拂过他那片沉寂已久的心湖。
洞外的山林,太安静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
连原本那聒噪得令人心烦、仿佛永无止境的虫鸣,不知在何时,已彻底噤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了所有的喉咙。那些夜栖的鸟儿,更是如同石化了一般,没有一丝振翅,没有一声啼叫。唯有溪水流淌的潺潺声,固执地存在着,以及火堆中木柴燃烧偶尔出的“噼啪”轻响,在这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反而被放大了无数倍,空洞地回荡着,更加衬得四周一片虚无般的、沉重的死寂。
一种无形的压力,不同于武林高手的杀气,那是一种更原始、更诡异、更贴近这片土地本身意志的氛围,如同深夜涨潮的海水,悄无声息地蔓延上来,缓慢而坚定地包裹了这片区域,笼罩了这小小的山洞。这压力,带着山林本身的深沉恶意,以及某种非人的、冰冷的窥视,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浓雾深处,静静地注视着这洞中唯一的活物。
李不言缓缓卷起地图,动作依旧不疾不徐,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外界的一切变化,都与他无关。他将地图仔细收入怀中,贴肉藏好,感受着那羊皮纸带来的微凉触感。他并未起身,甚至没有改变盘坐的姿势,依旧安稳地坐在火堆旁,如同老僧入定。只是,他那原本随意搭在膝盖上的右手,微微调整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看似依旧放松,但指尖却微不可查地、带着一种奇异节奏,轻叩着自己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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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像是因为紧张,更像是一种古老的计时方式,在计算着危机的逼近;或者……是一种无声的韵律,与他体内那浩瀚而冰冷的寂灭刀意产生着某种深层次的共鸣与呼应。
“既然来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刚从深沉思索中脱离出来的沙哑,却清晰地、如同实质般穿透了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与沉重的夜色,传出了山洞,在寂静得可怕的山谷中悠悠回荡,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又弹回来,形成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回音。“何不现身?”
话音落下,洞外只有更深的寂静。雾气剧烈地翻滚起来,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扭曲的生灵在其中蠕动,挣扎,想要冲破那层白色的帷幕。
片刻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后。
浓雾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傲慢的手,不耐烦地拨开,缓缓走出了七道身影,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的鬼魅。
为的,正是白天在望南驿被李不言一个眼神、一股气势便惊退的那个刀疤苗人。此刻,他脸上那混合着恐惧与怨毒的表情,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地,所有的沟壑都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而那怨毒之中,又掺杂了一丝近乎疯狂的、扭曲的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仇敌在自己脚下哀嚎求饶的惨状。他身旁,站着六名装束更加古朴、气息也更加阴沉冰冷的苗人。
这六人,穿着深色、几乎与夜色、雾气融为一体的麻布衣,衣服上似乎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液的丝线,绣着难以辨认的、充满亵渎意味的诡异图案。他们的脸上,涂满了红黑相间、如同干裂土地和凝固血液的油彩,勾勒出扭曲盘旋、象征未知意义的纹路,完全掩盖了本来面目,只露出一双双眼睛——那是怎样的眼睛?空洞,冰冷,没有丝毫人类应有的情感波动,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又像是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瞳孔,只有最原始的残忍与漠然。他们腰间挂着的不是苗人惯用的、闪烁着寒光的弯刀,而是各种奇形怪状的皮囊、竹篓、骨筒、还有小巧却散着不祥气息的陶罐,一些细微的、令人头皮麻、骨头酸的窸窣声和摩擦声,正持续不断地从那些容器中隐约传出,仿佛里面囚禁着无数饥渴的灵魂。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奇异草药和某种腐败腥甜气息的味道,随着他们的出现,变得更加浓郁,如同有了生命般,主动随风飘入山洞,顽固地钻入鼻腔,试图侵蚀人的神智。
“汉人高手,”刀疤苗人用生硬得像两块顽石在互相摩擦的汉语说道,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以及一种找到了强大靠山后的、虚张声势的嚣张,“白天,你让我们‘黑石寨’的勇士,丢了面子,丢了魂!现在,我们请来了寨子里最尊贵、法力无边的‘巫老’。你的武功再高,拳脚再快,能快得过无影无形的蛊?能高得过我们传承千年、沟通鬼神的力量吗?”
那六名被称为“巫老”的苗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不言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献祭的牲畜,或者……一个已经注定消散的死人。其中一人,站在稍前位置,脸上油彩图案最为繁复、古老,他缓缓抬起一只枯瘦得如同千年鹰爪的手,皮肤紧包着骨头,指甲尖锐而呈现出不祥的乌黑色,直指洞内依旧稳坐如磐石的李不言。
他干瘪得如同脱水果皮的嘴唇开始翕动,吟唱起低沉而晦涩、充满了诡异音调的咒文。那声音不像自人类喉咙,更像深山毒蛇在黑暗中吐信,像坟场夜枭在枯枝上啼哭,带着一种直刺灵魂深处的冰冷和亵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