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入江心,寒意更浓。
夜幕下的江水,不再是温柔的碧玉,而是化作了无边无际、黑沉如墨的巨砚,仿佛凝聚了人间所有的黑暗与沉重。唯有乌篷船头破开的微弱水浪,在残月吝啬的辉光下,泛着些许转瞬即逝的、惨白的粼光,如同命运嘲弄的冷笑。远岸柳宅那冲天的火光,早已被距离和夜色吞噬,缩成视野尽头一点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红星子,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终将被这无边的、冷漠的黑暗彻底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李不言默然立在狭窄的船头,身形随着江波微微晃动,却稳如磐石。他任由那饱含水汽、冰冷刺骨的江风,如同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扑打着他沾染了烟尘与血迹的脸颊。风很冷,冷得刺骨,却无法冷却他心中那翻腾如沸的热血,与那如同被千万根细针反复穿刺的、尖锐而绵长的刺痛。
柳轻轻……
那个名字,那张最后时刻凄然决绝的脸庞,尤其是那一声如同杜鹃啼血、耗尽了她全部生命与情感的“李郎”,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永恒的灼痛,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最深处,永生难忘。
五年!整整五年!他背负着忘恩负义、杀人纵火的滔天罪名,像一条野狗般在江湖的阴影里挣扎求生,心中支撑他不倒的,除了对真相的执着,何尝没有对柳轻轻“背叛”的刻骨恨意?可如今,恨意冰释,真相大白,换来的却不是解脱,而是更沉重的枷锁,和一场猝不及防、痛彻心扉的永诀。
他紧紧攥着手中那块尚带着她最后体温的冰冷玉片,那不规则边缘几乎要被他生生嵌进掌心的血肉之中,唯有这物理的痛楚,才能稍稍抵消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剧颤。
慕容世家!
这四个字,如今已不再仅仅是仇敌的名号,它已化作一座无形无质、却真实不虚的巍峨大山,带着冰冷残酷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其势力盘根错节,深入朝野,手段更是狠辣诡谲,无所不用其极。强如欧阳克,那般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手人屠”,竟也不过是其麾下一条听命行事的凶猛爪牙!前路之艰险,之黑暗,可想而知,几乎是十死无生之局。
但他不能退。
身后,是桃花坞数十条枉死的人命在无声呐喊;是老坞主柳如烟那待他如子侄、却含冤莫白、葬身火海的英魂在凝视;是柳轻轻那用生命和清白为他换取一线生机的、带着泪光的决绝眼神在鞭策……所有这些,都化作了沉甸甸的、必须以血来洗刷的债,压在他腰间那柄“不语”刀上,更压在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不得不继续跳动的心上。
这债,必须用血来偿!用慕容家的血!
他借着天边那弯残月投下的、清冷而微弱的辉光,再次仔细端详手中那关系重大的玉片。玉质触手温润,即使在江风的吹拂下,也隐隐透着一丝暖意,确是罕见的“血髓玉”上品。借着微光,可以看到上面以鬼斧神工般的极精妙刀工,刻着细密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纹路,似连绵山峦,又似蜿蜒水道,其间还夹杂着一些难以辨识的、充满古老苍茫气息的奇异符文,绝非寻常的装饰图案。
这,就是通往那足以动摇国本的惊世宝藏的钥匙?
也同样是引来桃花坞灭顶之灾、无数腥风血雨的祸根?
福兮?祸兮?此刻已难以分辨。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片贴身收藏,紧贴着胸口那仍在跳动的位置。当务之急,并非立刻按图索骥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宝藏,而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并且,找到足以对抗,或者至少能牵制慕容家这庞然大物的力量或盟友。孤身一人,纵有通天之能,在这张早已织就的弥天大网面前,也如同螳臂当车,难以撼动这棵根系深植于权力与黑暗土壤的参天巨树。小船顺流而下,在墨色的江面上滑行,如同一个孤独的幽灵。
李不言盘膝坐在船头,并非仅仅休息,而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咀嚼着与欧阳克那场石破天惊的生死搏杀。尤其是最后那决定胜负的一刀。
“刀虽不语,意自通神。”
那一刻,他心中摒弃了五年的恨意,消弭了面对强敌的恐惧,甚至连自身生死都已置之度外,心中唯有一点纯粹无比的“守护”之念——守护清白,守护真相,守护那一点微弱的公义之光。正是这至纯之意,引动了手中之刀,使得刀意自然而然地冲破了困扰他许久的瓶颈,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玄而又玄的境界。
“这……是否就是武学典籍中所记载的‘由技入道’?”他心中明悟渐生。
他的家传刀法,本就源于战场搏杀,讲究的是凌厉狠辣,一击必杀,充满了毁灭与死亡的气息。五年颠沛逃亡,于无数次生死边缘的磨砺中,他去芜存菁,刀法越简洁、纯粹,只剩下最有效的杀人术。而如今,心中有了更明确的、越个人恩怨的“道”,刀意似乎也随之产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少了几分暴戾凶煞之气,多了几分沉凝如山、浩大如海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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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父亲当年武功卓绝,却始终未能突破那最后一层瓶颈,其根源就在于,他的心中只有‘杀伐’,而无‘守护’。”李不言若有所悟。刀,终究是凶器,是死物。但执刀之人,若心中无一点值得守护的光明与信念,终将在无尽的杀戮中迷失本性,与魔道无异,其刀意也终将走到穷途,无法触及那至高无上的武道之境。
就在他心有所感,体内内力随之活泼流转,与那新生的刀意隐隐共鸣之际,极远处下游的江面上,隐约传来了几声短促的、如同水鸟鸣叫般的唿哨!
李不言瞬间从悟道状态中惊醒,眼神锐利如鹰隼,倏然望向声音来处。只见几点微弱的灯火,正在江面上快移动,隐约勾勒出几艘梭形快船的轮廓,正逆流而上,朝着他这个方向而来!度极快!
是巡江的官船?还是……慕容家派出的、沿江搜索的爪牙?!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立刻俯下身,尽可能压低身形,同时将内力灌注船篙,不再顺流漂荡,而是操控着小船,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驶向岸边芦苇丛生的阴影地带,将自己完美地隐藏了起来。
那几艘快船并未停留,唿哨声渐远,沿着主航道飞驶过,显然并未现隐匿在黑暗芦苇丛中的他。
李不言屏息凝神,直到快船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松了口气。冷汗,已微微浸湿了内衫。慕容家的反应度和布控范围,比他预想的还要可怕!这江南之地,几乎已成了龙潭虎穴,步步杀机!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是最黑暗的时刻。李不言操控着小船,抵达了一处远离航道、荒僻无人的江湾。这里乱石嶙峋,杂草丛生,人迹罕至。
他果断弃船上岸,将小船推入深水,任其沉没,消除了最后的痕迹。随后,他在嶙峋的江岩间寻觅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被藤蔓遮掩、极为隐蔽的天然岩洞。
洞内阴暗潮湿,散着泥土和苔藓的气息。李不言顾不得许多,寻了块稍干的石头盘膝坐下,凝神运功调息。连番激战、一夜奔逃,加之精神上的巨大冲击,纵是他这般铁打的身子,此刻也感到了阵阵深入骨髓的疲惫。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如同涓涓细流,滋养着干涸的丹田,修复着损耗的元气与一些细微的暗伤。
调息完毕,精力已恢复大半。他走出岩洞,只见晨曦微露,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广阔的江面笼罩着一层如梦似幻的薄雾,远山如黛,若隐若现。新的一天开始,但他的危机,并未随着黑夜过去而消散。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慕容家在他逃离后又有了哪些动作,布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他更需要找到一个暂时的、相对安全的安身之所,以便从长计议,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芜湖。
那里是长江下游的重要水陆码头,商贾云集,货流如织,三教九流混杂,是消息传播最快、也最混乱的地方,便于隐藏。而且,他隐约记得,那里似乎还隐居着一位故人,或许……可以试探着信任。
三日后的黄昏,李不言戴着宽边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芜湖城外的“风波渡”。
渡口一如既往地喧嚣鼎沸。南来北往的客商、扛着大包的苦力、吆喝着的船家、兜售杂货的小贩……形形色色的人流交织成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各种口音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船工们雄浑的号子声不绝于耳,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充满生命力的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