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里,那经年不散的、混合了百种草木精华的浓郁药香,此刻却被一股更加顽固、更加刺鼻的血腥气蛮横地侵入、缠绕。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在空气中搏斗、交融,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怪异氛围,仿佛连这救死扶伤之地,也未能从昨夜的杀戮中彻底解脱。
李不言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身体却感觉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透着极致的酸软与疼痛,尤其是经络深处,那强行融合青冥剑意与火莲之力后留下的灼痛与冰寒交织的余韵,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随着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轻轻刺扎着他的神经。丹田之内,空空荡荡,往日奔腾流转的内力此刻如同干涸的河床,只剩下些许微弱的气旋在无力地盘旋。连最简单的吐纳,都牵扯着肺腑,带来火辣辣的不适感。
但他睡不着。
并非只是因为身体的痛楚。
他睁着眼,目光穿透窗棂上薄薄的宣纸,投向那无垠的、墨蓝色的夜空。天边,只有一钩残月,清冷、孤寂地悬挂着,边缘锐利得像是一柄刚刚饮过血、又被随意丢弃的弯刀。月光黯淡,吝啬地洒下些许惨白的光辉,映照在窗台上,仿佛是谁嘴角噙着的一抹若有若无、充满了讥诮与冰冷的笑意。
寂静中,青冥那平淡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如同附骨之疽,依旧在他耳边清晰地萦绕、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幽冥教……”
这三个字,在他心间反复滚过,如同三根淬了剧毒、冰冷刺骨的长针,精准地扎在他最敏感的心脉之上。他自问闯荡江湖数年,从关外到中原,经历过的生死险境、结下的仇家恩怨也不算少,耳闻过的奇人异事、宗门帮派更是繁多,却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在任何一卷野史杂谈中,看到或听到过这个名字的只言片语。
然而,唐青松——那位执掌唐门权柄数十年、见惯了江湖风浪、修为深不可测的大长老,在听到这三个字从青冥口中吐出的瞬间,那骤然剧变、仿佛见到了世间最恐怖景象的脸色,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几乎烙印在传承记忆中的惊悸与恐惧。能让唐青松如此失态,这“幽冥教”,究竟是何等可怕、何等诡异的存在?
慕容家那看似庞大的野心,七杀门那令人胆寒的杀戮手段……原来,都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泡沫,是台前摇旗呐喊、张牙舞爪的傀儡。
那隐藏在幕后的、真正的提线人,又藏在怎样深不见底、连光线都无法透入的黑暗深渊之中?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思绪纷乱间,他又想起了青冥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那绝非寻常长辈对晚辈的嘉许或鼓励,其中没有丝毫的温度。那更像是一个技艺已臻化境、孤独求败的绝顶匠人,在荒芜的山野中,偶然现了一块被泥沙包裹、却内蕴奇光的璞玉。眼神中有现猎物的锐利审视,有对材质本身的挑剔评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漫长等待而即将终结的兴奋,但更深处的,是一种浸透骨髓的、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希望下次见面,你的刀……能让我出剑。”
这平淡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却比任何激昂的战书都更具分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期许,一道悬在头顶的、需要拼尽一生去触碰的门槛。
李不言下意识地伸出手,握紧了静静放置在枕边的“不语”。刀鞘那冰凉而坚实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奇异地驱散了一丝他心头的躁动与寒意,带来一种沉静的安定。这柄伴随他多年、看似朴拙无华的长刀,此刻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翻涌的波澜与不屈的战意,刀身竟在鞘中出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嗡鸣,如同沉睡的巨龙在梦呓。
路,还很长。
长到看不见尽头,长到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与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强迫疲惫不堪的身体入睡。而是开始集中全部的精神,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脑海中反复“观看”、解析着与青冥交手时,那如同九天银河倾泻、充满了寂灭意味的一剑;回味着在绝境之中,被逼到悬崖边缘,引动体内冰火之力疯狂对撞、强行糅合、斩出那混沌一刀时,每一个细微的感受、每一次经脉撕裂又重组的痛苦、以及那股狂暴陌生、却仿佛打破了某种天地枷锁的、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力量悸动。
那股力量,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虽然运用得粗糙不堪、险象环生,但其本质,却仿佛触摸到了某种越寻常武学的、更为本源的规则。
“阴阳化生,混沌初开……”他无意识地喃喃低语,这几个字仿佛拥有魔力,在他心间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却顽强不熄的火焰。
窗外,远处,有极轻微的、如同夜枭掠过低空般的衣袂破风声,一闪而逝。迅捷,隐秘,带着未散的杀伐之气。那是大长老唐青松,显然还在带领着忠诚的弟子们,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在堡内的阴影角落中,清剿着昨夜侥幸逃脱、或是依旧潜伏的残余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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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堡的这个夜晚,杀戮虽近尾声,但真正的平静,还远未到来。
三天的时间,在紧张与肃杀的氛围中,仿佛被拉长,又仿佛眨眼即逝。
李不言的伤势,在唐门不惜代价提供的、外界难寻其一的顶级伤药,以及唐雨不分昼夜、细致入微的悉心照料下,已然好了大半。破损的经脉得到了有效的温养与修复,外伤也基本愈合,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疤痕。内力也恢复了约莫五六成的样子,重新在丹田与经脉中形成了稳定的循环。
只是,那股因强行融合越自身境界的力量而带来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虚弱感,却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缠绕不去。这并非药石所能效,需要的是水磨工夫的耐心调养,以及……或许还需要某种契机。
这三天里,唐家堡内部那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氛,也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去。在门主唐天穹苏醒并亲自坐镇,以及大长老唐青松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下,二长老唐凌峰一党的余孽被彻底连根拔起,参与叛乱的骨干或当场格杀,或废去武功打入死牢,无一漏网。堡内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与整顿,原本弥漫的颓靡与不安被一扫而空,秩序重新建立,焕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略显紧绷的新生气象。
只是,无论用水冲洗多少遍,那渗透进青石板缝隙里的、已经变为暗褐色的血迹,却顽固地留存着;无论点燃多少檀香,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仿佛已经融入砖瓦木石之中的淡淡血腥味,却始终萦绕不散,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夜的惨烈。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唐雨再次来到了药庐。她换上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裙,洗去了连日的疲惫与风尘,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轻松神色,虽然那眉眼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木大哥,”她的声音也轻快了些许,“爹让我来请你。他说,你若觉得身子能走动了,便去‘听涛阁’一叙。”
听涛阁。
李不言知道这个地方。它并非真的能听到江河波涛之声,而是位于唐家堡后方、依山腰而建的一处极其幽静的阁楼。阁楼四周,是万竿修竹,郁郁葱葱,风穿林而过时,便会带起一阵阵如同海浪拍岸般的沙沙声响,连绵不绝,故而得名“听涛”。此处是门主唐天穹平日里的静思之地,等闲弟子不得靠近。
李不言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他在唐雨的帮助下,换上了一套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质地上乘的干净青衫,将那柄片刻不离身的“不语”刀,重新郑重地佩在腰侧。当那熟悉的、冰凉的刀鞘紧贴腰际时,他心中那最后一丝因虚弱而产生的不安,也仿佛被这沉甸甸的分量所镇压,变得沉静而坚定。
穿过依旧可见刀劈剑砍、火烧烟熏痕迹的廊庑庭院,两人来到了后山的听涛阁。
阁楼掩映在翠绿的竹海之中,显得格外清幽僻静。推开虚掩的阁门,里面只点了一盏孤零零的青铜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有限的光明吝啬地洒在阁内,使得大部分空间依旧沉浸在朦胧的阴影里。
唐天穹独自一人,负手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那在晚风中如同墨绿色海洋般起伏不定的竹浪。他换下了一身象征门主威严的袍服,只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普通便袍,背影依旧挺直如松,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但李不言敏锐地察觉到,那股大病初愈后难以完全掩饰的憔悴与虚弱,如同淡淡的墨痕,依旧清晰地刻在他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与微微深陷的眼窝之中。
“门主。”李不言在门口停下脚步,拱手行礼,声音平稳。
唐天穹闻声,缓缓转过身来。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他脸上露出一丝不算热烈、却足够真诚温和的笑意,对着李不言摆了摆手:“木少侠,来了。此地并非正式场合,不必如此多礼。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