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官袍是更深沉的绀青色,以银线绣着獬豸暗纹,穿在时若身上,平添了几分肃穆与威严。从刑部迁入大理寺衙署,虽同在京畿,却仿佛踏入了另一个层面。此处庭宇深阔,廊庑寂寂,连往来吏员的脚步声都透着几分谨慎。
时若的新任值房比刑部时宽敞了许多,窗外可见庭院中一株苍劲的古柏,积雪压枝,虬干如铁,更显沉郁。她带来的东西不多,最珍视的,除了顾青舟所赠的匕,便是她那一套用惯了的、闪烁着冷光的精钢验具。
升任寺丞的喜悦早已被沉重的责任感和紧迫感取代。那道圣旨和那张神秘的纸条,如同双刃剑,悬在头顶。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在这藏龙卧虎的大理寺立足,并找到继续深查“蓝梦”与淑兰殿贤妃关联的契机。
然而,大理寺的水,远比刑部更深。寺卿郑铎是位年近花甲的老臣,为人谨慎,甚至可说是保守,对时若这位因“奇巧淫技”和皇帝破格提拔而上位的女寺丞,态度客气而疏离。几位少卿和同为寺丞的同僚,表面恭贺,眼底却多是审视与怀疑,甚至隐隐带着排斥。
时若并不急于表现,她如同在刑部初时一般,沉静低调,每日埋于浩如烟海的旧日卷宗之中,熟悉大理寺的规程,梳理过往悬案疑案,偶尔向郑寺卿请教些律法疑难,态度恭谨,不卑不亢。
这日,窗外天色阴霾,寒风卷着残雪敲打着窗棂。时若正在翻阅一桩三年前悬而未决的户部侍郎贪墨案卷宗,试图从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中寻找账目之外的蛛丝马迹,门外传来书吏的通传:“时寺丞,郑大人请您去正堂议事。”
时若整理了一下绀青官袍,稳步来到正堂。只见郑铎端坐主位,下坐着两位神色严肃的少卿,以及另一位姓王的寺丞。堂内气氛凝滞,炭火盆也驱不散那股沉闷。
“时寺丞来了。”郑铎抬了抬手,示意她坐在末位,声音平稳无波,“京兆府移交过来一桩案子,颇为棘手,想听听诸位同僚的看法。”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时若身上停留了一瞬。
一旁的书吏将一份卷宗递给时若。她展开一看,眉头微蹙。
案在城南永宁坊,死者是一名绸缎商人,名唤赵德贵,五日前被家人现死于自家库房之中。死状奇特,周身无明显外伤,唯有面色青紫,双目圆睁,似是窒息而亡。但库房门窗完好,门闩从内紧扣,并无强行闯入痕迹。京兆府差役与仵作反复勘验数日,排除了他杀,认为是突“卒中”或“胸痹”致死。然而赵德贵的家属坚称他身体康健,前一日还曾与人饮酒商谈,并无隐疾,且库房中存放的一批价值千金的蜀锦不翼而飞,认定是遭人谋财害命,不服京兆府判定,连日哭诉,事情终于捅到了大理寺。
“京兆府的仵作水平有限,或许有所疏漏。”郑铎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堂内回荡,“但此案现场并无搏斗痕迹,门窗紧闭,尸表无伤,京兆府勘查数日亦无现。若我大理寺接手,查不出所以然,反倒损了威信,徒惹非议。诸位,依你们看,此案是否有重验的必要?”
这话问得颇有技巧,将决定权与风险一并抛了出来。几位少卿和王寺丞交换着眼色,沉吟不语。这案子如同一个烫手山芋,接,可能徒劳无功;不接,若真有冤情,亦有失职之嫌。
压力无形中传导至新任的时若身上。
时若合上卷宗,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片刻,抬头看向郑铎,目光清正而平静:“郑大人,卷宗记载,死者面色青紫,疑为窒息,却又无外伤及搏斗痕迹,现场呈密室之状,确实存疑。且价值千金的蜀锦失踪,亦是重大线索,绝非‘急症’二字可以解释。下官以为,仅凭京兆府数日初验便断为疾病,略显草率。我大理寺掌天下刑名重案,既有疑点,便当竭力厘清,以正视听,安民心。下官愿前往复验,力求查明死因。”
她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这推诿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郑铎深深看了她一眼,浑浊的眼底看不出情绪,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既然时寺丞有此决心,那此案便由你主办。王寺丞,你经验丰富,从旁协助时寺丞,一应人手物资,皆由你二人调配。”
那位王寺丞脸上不情愿很是明显,但碍于上官还是拱手应下:“下官遵命。”目光扫过时若时,带着几分审视与轻慢。
时若当即点齐一队差役,带上全套验具,与王寺丞一同赶往永宁坊赵家。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出吱嘎声响,车厢内气氛沉闷,王寺丞闭目养神,显然不欲多言。
赵家算是城南富裕之家,三进院落,此刻被一片悲戚与惶然笼罩。库房位于第二进院落的东侧,独立一间,青砖垒砌,门窗厚重,此刻贴着封条。时若到时,先去了停尸的偏堂。
赵德贵的尸体已被简单清理,停放在门板上,盖着白布。时若焚起一小截安息香,青烟袅袅中,她躬身一礼,这才掀开白布。死者年约四旬,体型微胖,面色与指甲床呈明显的青紫色,确系窒息征象。她戴上薄皮手套,从头到脚,仔细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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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无伤,颜面无损,颈项光滑无勒痕,四肢躯干亦未见任何明显外伤、瘀斑或针孔。王寺丞在一旁看着,微微摇头,低声道:“时寺丞,京兆府的仵作虽不及你精专,但基础验伤还是懂的。这般查验,恐怕难有收获。”
时若未答,她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一寸肌肤。她俯下身,凑近死者口鼻仔细嗅闻,除了日渐浓重的尸臭,并无特殊药石或异味。她用银簪探入喉部,取出后置于光下细看,银簪依旧亮白,未见毒物反应。
“取些清水与皂角来。”时若吩咐随行的差役。
东西取来后,她用水湿润皂角,揉搓出丰富的泡沫,然后极其小心地将泡沫涂抹在死者的口鼻周围,尤其是鼻孔内部及嘴唇褶皱处。这是一种检验是否被柔软物体捂住口鼻致窒息的方法,若有细微纤维残留,可能会被泡沫吸附带出。
然而,泡沫慢慢散去,用清水冲洗后,并未现明显的异物纤维。
王寺丞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果不其然”的意味:“时寺丞,或许真是我等多虑了。”
时若面色不变,仿佛未曾听闻。她让差役将尸体侧翻,仔细检查其后背、臀部等受压部位,依旧一无所获。库房冰冷,寒意刺骨,周围旁观的赵家家眷开始低声啜泣,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
时若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尸体上,最终定格在死者那略显散乱、还带着油的髻上。
“解开他的头。”她命令道,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差役依言,小心翼翼解开赵德贵束的布巾,打开髻。时若凑近,几乎是贴着头,用指尖轻轻拨开丝,一寸寸地检查头皮。油的气味混合着尸臭,令人作呕,她却恍若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