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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章（第1页）

纸页

陆朝阳心中的疑云与焦躁，如同夏日暴雨前的闷热，积压得几乎要令他窒息。林序的回避，流言的侵蚀，以及父亲那看似无懈可击却更显可疑的否认，都像一根根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一切荒谬现实的答案。

这个机会，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陆父临时有个紧急会议，匆匆离家，将一个文件袋遗落在了书房敞开的公文包旁。陆朝阳本是去书房找一本落下的参考书，目光却被那个半开的丶印着某律师事务所logo的牛皮纸文件袋吸引。一种强烈的丶近乎本能的预感驱使着他，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最上面是几张医院费用的结算清单复印件，熟悉的医院擡头和上面林序奶奶的名字，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帘。他的心猛地一沉，快速翻过。然後，他的动作僵住了。

一份协议的复印件，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助学及医疗借款协议》

甲方：陆建国（陆父）

乙方：林序

他的目光如同被钉死般，死死锁在那份协议上。他看到了那个他无比熟悉的丶清瘦有力的签名——林序。也看到了那份协议的签署日期，正是奶奶住院後不久。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他强迫自己看下去，逐字逐句，每一个冰冷的条款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乙方林序，因家庭经济困难，其祖母突发疾病需巨额医疗费用，特向甲方陆建国申请借款……”

“……借款用途仅限于乙方祖母此次疾病相关的医疗丶住院丶药物等费用……”

“……乙方承诺，主动与陆朝阳保持距离，断绝一切不必要联系……”

“……不得以任何形式接受陆朝阳任何经济资助或贵重物品……”

“……所有借款，需于乙方大学毕业後五年内连本带利还清……”

字字句句，清晰，冷酷，像一场精心策划的丶针对他情感和尊严的围剿。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困惑，所有的疏远，所有的决绝和冰冷，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不是林序变了心，不是他所谓的“不是一个世界”的借口，而是他的父亲，用他最无法抗拒的软肋——奶奶的生命和健康，用这肮脏的金钱和冰冷的条款，逼迫他签下了这份屈辱的“卖身契”！逼迫他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刚刚萌芽的一切！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杂着被欺骗的震怒丶对林序处境的心疼丶以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巨大挫败感，像火山喷发般瞬间冲垮了陆朝阳所有的理智。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仿佛能看到林序坐在那间茶室里，在父亲冰冷的目光逼视下，是如何颤抖地拿起那支笔，是如何在屈辱和绝望中，签下自己的名字，卖掉自己刚刚窥见天光的情感世界。他能想象到林序是如何独自背负着这沉重的债务和协议，一边拼命打工，一边还要在学校里维持着优等生的体面，同时还要忍受着自己一次次的质问和接近，用最伤人的方式将他推开……

那个清冷丶坚韧，却又在雨夜脆弱地靠在他肩头寻求慰藉的少年，是如何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咀嚼着这份巨大的痛苦和压力？

“混蛋！”陆朝阳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猛地将那份协议狠狠摔在书桌上，纸张四散飞落。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心痛而变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

他转身就想冲出去，去找他父亲，去质问，去咆哮，去撕毁这该死的协议！

但脚步在门口猛地顿住。

他去找父亲，然後呢？大吵一架？以他父亲的性格和手段，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他甚至可能动用更激烈的方式，彻底切断林序奶奶的治疗，或者用更残酷的手段对付林序。

不行。不能冲动。

陆朝阳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他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

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拥有看似优渥的一切，却连保护自己在乎的人都做不到。他甚至成了施加伤害的帮凶——如果不是因为他，林序根本不会被父亲盯上，不会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

他想起自己之前还对林序发脾气，还觉得他不近人情，还一次次地用自以为是的关心去打扰他丶逼迫他……那些行为，此刻回想起来，是何等的愚蠢和残忍！他简直就是在林序的伤口上一次次撒盐！

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愤怒的浪潮稍稍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沉和冰冷的决心。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序被这份协议压垮。他必须做点什麽。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将散落的协议复印件一张张捡起来，仔细地抚平褶皱，重新放回文件袋里。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又易碎的物品。

然後，他拿出手机，删除了通讯录里那个署名为“林序”的联系方式。又将微信里那个熟悉的头像，拖入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看着隔壁那扇紧闭的丶低矮的木门。夜色开始笼罩槐安巷，那扇门後面，是他此刻最想靠近，却又必须远离的人。

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照见了横亘在前的丶名为现实和权力的深渊。

而他，不能再让自己的靠近，成为加重对方负担的枷锁。

纸页的重量，压垮了一个少年的爱情和尊严。

也唤醒了一个少年，试图以另一种方式，去守护和反抗的决心。

这场无声的战争，从这一刻起，进入了新的阶段。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第三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