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走入房舍,不一会托了一纸薛涛笺出来,与了林冲,庄重敛衽,行了一礼,并不多言,自己回房,带上了门。
林冲点了点头,也不看那字,小心将纸揣进怀里,转身大踏步去了。
等夜间一切喧哗都息了,林冲在炕几上,独自向灯下看去,原来程橙知他文字上有限,把甚麽诗经,潘岳的文章都不提,只抄了当代东坡学士一阙悼亡词,林冲虽也知天下闻名的大江东去,但平日要务,还是舞枪弄棒,磨练筋骨,哪里留心甚麽诗词歌赋,因此并不曾听过,如今一看之下,只忍不住心头森森,潸然泪下。
却见那笺上好一笔簪花小楷,写道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说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别过头去,半响方又才向董平道:“林冲得知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丈人亦为忧疑,染患身故之後,便杜绝了心中挂念,把一切都看的淡了,就当已经死了一半,剩下的性命,便是山寨与衆家兄弟的,若有别的心思,教天来打我,雷来劈我。”
董平听到此,身上汗津津的,向着林冲便拜倒在地,愧道:“董平猪油蒙了心,竟以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便请哥哥责罚。”
林冲忙将他扶起,道:“贤弟不当如此。”
董平心道:“林大哥救了程橙,他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不肯自矜其功,因此不与我说知,怎的程橙也不曾提起此事,想是她心中到底还是不亲近我的缘故。”
想到此处,双拳握起,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林冲也是经过的人,心中雪亮,便道:“贤弟,你少年夫妻,还是彼此多体贴的好,据愚兄浅见,人世无常,能在一处实属不易,当日我与你阿嫂,虽未红过脸,吵过嘴---”
他停了一停,似是想起了当日时光,黯然道:“如今便想过一天不睦的日子,都不能彀了。”
董平闻言,如灌醍醐,突然间把一切都想得明白开去,一时之间,以往种种在脑中过了一遍:慕名,求亲,遭拒,明迹,降宋,破城,终于见了忘不掉,放不下的程橙,容貌比所听还要美丽十倍,性子比三娘还要刚烈十倍,自己强取了她身体,反倒似被种了毒,下了蛊,如丢开去,自已都割肉般痛,刻骨般悔,如今只盼哄得她开颜,过一天是一天,杀她父母一事,势不能教她得知。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抱拳道:“多谢哥哥忠言。”
忽然又想起一事,动问道:“董平尚有一事相询,哥哥上山的早,可知秦明大哥可还有什麽亲眷在山上?”
林冲诧异道:“兄弟何有此一问?”
董平道:“不瞒哥哥,程橙道,有一妇人,自称霹雳火眷属,时常去找她说话,却又不是花大哥的妹子,这两日一发不见了她,程橙挂念她的紧,小弟怕事情尴尬,又不好去问秦大哥,只得问问哥哥可知道些什麽不曾?”
林冲默然半响,道:“他一门血肉,在青州时都被那慕容知府杀尽了,况且山上但有妇人,便都是各家兄弟的眷属,此事倒有些蹊跷。”
董平笑道:“不怕哥哥笑,初时董平以己度人,还想着莫不是秦大哥有甚算不清的风流债务---”
林冲也大笑道:“他却不是那样的人。”
两人纳闷了半响,也未曾理出什麽头绪,只得丢开不管,当下董平又说为程橙做法会一事,林冲动容道:“此事宋江哥哥可知道否?”
董平道:“我这就去与哥哥说知,还要请他好歹睁一眼,闭一眼,只装作不知道,帮衬我瞒过去,只盼了了她这点心,不再愁眉泪眼,好生与我过日子。”
林冲长叹道:“兄弟那事虽做得莽撞了,但也无可挽回,你只好好待她,不使她再受别苦---”
董平默然半响,道:“这个自然。”
林冲踌躇道:“贤弟,十五那日,愚兄,愚兄却也想去放一盏灯儿--”
董平讶然道:“哥哥,将实话说,这个会却只是哄你弟妹的,不是正经法事,当不得准。”
林冲低声道:“实在是思你阿嫂甚苦,便没有用,但慰我心罢了。”
董平咀嚼这话,又看见他身上十分旧却十分洁净的绿罗团花战袍,想起邶风中的咏叹: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心中百般的滋味涌上来,开口道:“如此,小弟自当洒扫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