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烟火向北锋芒向南
北方的秋日,天空是高远的湛蓝色,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灰墙红瓦的家属院里,暖洋洋的。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已泛黄,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几片。
苏晚晴系着围裙,正在公用厨房里忙着晚饭。蜂窝煤炉子上炖着一小锅土豆豆角,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质朴的香气。她动作麻利地切着葱花,侧耳听着屋里收音机的调频广播,里面正播放着时下的流行金曲。
妈妈,爸爸什麽时候回来呀?”一个虎头虎脑丶约莫两三岁的小男孩跑进厨房,抱着她的腿仰头问。这是她和陈志远的儿子,小名叫豆豆,大名陈念苏——是陈志远执意要取的,寓意不言自明。
苏晚晴擦擦手,弯腰将儿子抱起来,蹭了蹭他软乎乎的小脸:“快了,爸爸下班就回来。豆豆饿了吗?先吃块饼干好不好?”
“好!”孩子雀跃起来。
这就是苏晚晴如今的生活。平淡,琐碎,却充满了踏实温暖的烟火气。高中毕业後,她没考上大学,顶替母亲进了原来的棉纺厂,後来棉纺厂效益下滑,她又调到了父亲的工作单位市液压件厂办公室做文书工作,清闲,但工资不高。陈志远工作忙,经常加班丶备勤,但她从未有过怨言。她感激命运赐予她的这份安稳,珍惜这个她用全部柔情构筑起来的小家。
丈夫陈志远是个好人,正直丶可靠丶体贴。虽然工作带有危险性,但每次回家,总会给她带点小惊喜:一块时兴的丝巾丶一包她爱吃的蜜枣丶或者仅仅是单位发的几个苹果,他也会挑最大最红的留给她。他会笨手笨脚地帮着她做家务,晚上豆豆睡了,两人会挤在沙发上看电视,聊聊一天的工作和街坊邻里的琐事。他尊重她,爱护她,给了她一个女人所能渴望的最坚实的依靠。
她应该是幸福的。她也确实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只是,偶尔,在极短暂的瞬间,心底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丶连她自己都刻意忽略的恍惚。
比如,在整理五斗柜最下面那个抽屉时,她会看到那一摞摞整齐磁带,安静地码放着,全是陈百强的歌。从最初的《偏偏喜欢你》,到後来的《一生何求》丶《深爱着你》丶《只因爱你》……几乎一张不落,每一盒的侧面,她都用工整的小字标注了收到的日期。
她每一盘都听过,在无数个陈志远值班的夜晚,那忧郁深情的歌声曾陪伴她度过许多寂静时光。
顾亦辰。这个名字像投入静湖的一颗小石子,在她心湖里漾起过极其微弱的涟漪,但很快便沉底了。她感激他的记得,但也仅止于感激。她已为人妻,为人母,过去的种种,包括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她後来隐约有所察觉),都已被她仔细地收藏起来,搁置在记忆的角落,蒙上了岁月的灰尘。
她从未向陈志远提起过这些磁带的存在。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丶微不足道的秘密。
“晚晴!豆豆!我回来了!”院门口传来熟悉洪亮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归家的喜悦。
“爸爸!”豆豆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出去。
苏晚晴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脸上不自觉地绽开温柔的笑意,迎了出去。陈志远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他下班总喜欢直接穿回家),一把将儿子高举过头顶,惹得孩子咯咯直笑。夕阳的光晕落在他肩上,警徽闪闪发亮。
“今天怎麽这麽晚?案子很棘手吗?”苏晚晴接过他脱下的警帽,轻声问道。
“嗯,有点小麻烦,不过解决了。”陈志远不欲多谈工作上的烦心事,放下豆豆,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喏,路过老字号,给你称了点山楂糕,开胃。”
苏晚晴接过,心里甜甜的:“快洗手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饭桌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豆豆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趣事,陈志远耐心听着,偶尔用眼神和苏晚晴交流一下,满是温情。
然而,饭吃到一半,家里的座机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陈志远放下筷子,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这个时间点,单位来电话通常没什麽好事。
他起身去接电话:“喂,是我……什麽?……地点确定吗?……好,我知道了,马上到!”
放下电话,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带着歉意对苏晚晴说:“晚晴,队里有紧急任务,我得马上过去一趟。”
苏晚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麽急?危险吗?”
“没事,常规任务,就是得马上到位。”陈志远尽量让语气轻松,但眼神里的锐利却瞒不过妻子。他快速扒完碗里剩下的饭,起身套上外套。
“那你……千万小心。”苏晚晴跟到门口,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放心。”陈志远用力抱了她一下,又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在家听话,爸爸很快回来。”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暮色里,背影坚定而匆忙。
苏晚晴抱着儿子站在门口,直到那熟悉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才慢慢关上门。刚才还充满欢声笑语的屋子,瞬间冷清下来,只剩下桌上没吃完的饭菜和那份没来得及仔细品尝的山楂糕。
一种熟悉的丶隐隐的不安感像潮水般慢慢漫上心头。嫁给警察,就意味着要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分别和时时刻刻的牵挂。她只能把所有的担心都默默咽下,努力维持这个家的平静与温暖。
几天後,林薇薇突然来找她。林薇薇穿着时髦的羊绒大衣,烫着最新式的卷发,与穿着朴素丶围着围裙的苏晚晴形成了鲜明对比。
“哟,我们的大警嫂,又在忙活啥呢?”林薇薇笑着打趣,自己熟门熟路地找了椅子坐下。
“还能忙啥,伺候小的,等大的呗。”苏晚晴给她倒了杯水,“今天怎麽有空过来?”
“无聊呗,厂里没啥事,过来看看你。”林薇薇打量着虽然陈旧但被苏晚晴收拾得干干净净丶温馨舒适的小屋,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还是你这儿好,有家的味道。”
两人聊了会儿家常,林薇薇的话题忽然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哎,晚晴,你还有没有跟咱们高中同学联系啊?比如……顾亦辰?”
苏晚晴的心轻轻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没有啊。他不是在深圳吗?那麽远,联系什麽。”
“他可是混得越来越好了!”林薇薇一下子来了精神,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听说现在都是什麽大公司的副总经理了!厉害吧?真是没想到,以前班里闷声不响的,现在这麽出息!”
“是吗?那挺好的。”苏晚晴淡淡地应着,低头织着给豆豆的毛衣。
“可不是嘛!”林薇薇没注意到她的冷淡,继续滔滔不绝,“我上次不是在你婚礼上,见了他一面嘛。哎呦,真是大变样,又帅又有派头!就是吧,感觉还是那麽冷冰冰的,请他吃顿饭都推三阻四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抱怨,却又透着一种奇怪的得意:“人家现在眼界可高了,咱们这种小地方的人,怕是都入不了他的眼咯。”,仿佛能见到顾亦辰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苏晚晴安静地听着,手中的毛线针穿梭不停。她想起那些来自远方的磁带,想起那个在婚礼上沉默黯然的青年。他在另一个世界奋力拼搏,取得了成功,这很好。但那与她,又有什麽关系呢?
她的世界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在那个穿着警服丶会给她带山楂糕的男人身上,在咿咿呀呀的儿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