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么?值得个嘚儿!你当初就该直接跪下投降,直接把领导踹出去!自己的命虽卑贱,可自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没捱那几刀,何至于沦落到如今下场……”
我捂住了他的嘴,老搭档停住了动作。
书房那边昏黄的烛光在晃动,里面的商人处理完了账簿杂务,人影绰约地行走来,行走去,在活动些什么。
好半天,终于重归平静。
那屋子里的烛火熄灭了,大约歇息在软榻上,安寝了。
鹰子摘掉我的手,继续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包扎,清理人体上的血污、狼藉。
问:“能站起来么?”
摇头。
“腿根里头疼得要命,两条腿,瘸的,不瘸的,都走不了路了。”
“没事,老子背你。”
背到了背上,搭档驮稳了,朝后微歪头,黑暗中低低地对我说。
“二狗子,你识字多,脑瓜聪明,比咱所有捕快都滑头,好好往上爬,能爬多高爬多高,刑部、吏部、大理寺……一生都不要停……”
“爷们儿报仇,十年不晚。真到了一定高度了,手握重权,无所不能,随便给陷空岛诬陷上个水匪成患的脏名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嗯,嗯,”我重重地应,趴在战友厚实的肩膀上,温暖得昏昏欲睡。
第159章
长刀破风,狠厉斜劈而来,势不可挡。
猛烈地颠簸了一下,硌到了腿上的伤口,嘶——
“哪儿来的小贼,胆敢闯陷空岛的铺子,不要命了?”
灯火倏忽亮起,刺得昏昏沉沉的视觉很不舒服,到处都是晕染开的暖黄色光晕,朦胧不清。
然而身下战友的体温是很清晰的,温暖、厚实、踏实。
“鹰子……”
我求他。
“别把我扔了……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鹰子沉声保证。
“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钝痛混沌的脑壳晕晕乎乎,思绪一下子飘出很远。
这话好耳熟,这么多年,我自己也说过无数次。
对那些被拐卖到遥远异乡,被拐卖到农村,被拐卖到偏僻山岭,被拐卖到肮脏妓院的姑娘说……别怕,都结束了,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绝大多数被拐女子在被迫生育之后都死心了,放不下孩子,放不下闺女儿子,小孩一声声软糯依赖的“娘亲,娘亲不要走,娘亲不要宝宝了么……”就会把她们柔软的心脏千刀万剐,给她们束缚上沉重的,再无法挣脱的亲情锁链。
对于打击拐卖,向来都是从异地调用官兵部队。因为拐卖暴利金山,稍微有点脑子的拐子团伙都会向本地上供,以重金孝敬换取保护伞荫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地官兵打击本地拐卖,上古下今都是笑话。
未涉及自身利益时,神圣庄严的国法、崇高圣洁的公职道德信仰优先。涉及到切身利益时,切身利益优先,劳什子的国法、公职道德通通都得往后排。
你会用拳头揍自己的钱袋子么?钱袋子打烂了,今年还怎么过个好年啊,给儿子孙子盖大房子的钱从哪里来啊?给闺女孙女备丰厚嫁妆的钱从哪里来啊?家里府里还想不想吃好喝好富沃阔绰啦?太太又想添几件玉镯珠宝饰了呢?再置办些良田田产,再搞处铺子,再买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妾……
异地打拐,打拐之前严密封锁风声,到了当地之后,什么都不干,雷霆行动,先控制当地行政衙门。
打拐进行时,在基层展开的诸项行动,通通不允许本地官兵插手,只用带过来的异地官兵。
这活儿很伟大。
然而这活儿是我最讨厌的活儿了。
因为我有两个战友就是死在了打拐上,一个被人在头皮剪开小洞,灌入水银剥离出一整套血淋淋的人皮来,当着我的面满地打滚惨叫了半个时辰没气了。另一个到现在遗骸还没找回来,活无人,死无尸,人间蒸了,开封府给他立的是衣冠冢。
谁家里没老人妻儿啊?谁不怕死啊?
我能常年硬着骨头参与打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隐藏着的生理性别是个女人,和那些困境中的姑娘有着斩不断的强烈共情,看着她们被救出时来又哭又笑,近于疯癫的狼藉样子,我跟着想哭。
那些战友,那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一条一条,牺牲在打拐上的汉子,他们是为了什么前赴后继,到现在我也想不通。
如果我是他们,如果我不是个隐藏着的女人,我绝对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离凶险的打拐远远的,越远越好,保命……
……
通体全黑,夜行衣装束的鹰子,把我放了下来,靠着高大的红木雕花衣柜放了下来,使我坐着,背靠着衣柜,有个歇息喘息的支撑点。
长刀出鞘。
开封府的制式官刀与江湖豪商的九环钢刀碰撞在了一起,凶险的金属火光迸射,铮铮的嗡鸣震耳,余音绕梁,长久不绝。
我缓了许久,歪着脑袋看他们打得纠葛成一团,黑的白的纠缠在一起,形成灰色的漩涡,转来转去,头晕目眩……
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往外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