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晚晴一边处理伤患,一边开始有条不紊地询问田庄的几位年长佃户。她问得很细:田庄原有良田多少亩?往年收成如何?租赋几何?何时被截断活水?何时开始引入毒水?何时出现矾窑?庄头赵有德平日如何盘剥?与哪些人往来密切?可曾见过特殊印记或账簿?…
她的声音平和,态度却极为认真。佃户们起初还有些畏缩,但在她温和而坚定的目光鼓励下,尤其是在护卫们肃立一旁、无形中形成的威慑下,渐渐打开了话匣子。积压了太久的血泪控诉和亲眼所见的秘密,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哭腔和愤怒,断断续续地倾泻而出。
“…原本是上好的水浇地啊…一亩能打两石粮…赵扒皮来了就变了…租子一年比一年高…活水被截了…臭水毒水灌进来…苗就烂了…人喝了也拉…死了好几口子猪娃…告官?官老爷就是他们一伙的!那大印子…俺…俺在赵扒皮喝醉了掉出来的一个金饼子上见过…黑乎乎的鸟…眼睛是红的…吓人得很…”一个枯瘦汉子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回忆。
“…粮…对对!前些日子…深更半夜…有好多大车偷偷摸摸进过庄子…停在赵扒皮的后院…卸下来的都是鼓鼓囊囊的麻袋…上面好像…好像盖着什么布…没看清…但赶车的和押车的…凶得很…眼神像刀子…”另一个老佃户压低声音,带着后怕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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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晚晴认真地听着,命识字的护卫在一旁详细记录。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可能的线索,都如同拼图的一角,被她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她偶尔会抬头望向远处,南宫陌正负手站在奔腾的河边,玄色的身影在落日熔金的光辉下显得格外挺拔孤峭。他似乎在凝视着那被冲刷的污浊,又似乎在遥望着落鹰峡的方向,周身散着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静默。
夕阳的金辉渐渐染上了橘红,将天空的云彩烧得绚烂无比,也给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土地涂抹上了一层悲壮而温暖的色彩。焚烧毒窑的余烬已冷,只剩下几缕青烟袅袅。奔腾的河水带走了大部分污浊,变得清澈了许多,哗啦啦的流淌声,如同大地复苏的脉搏。
护卫统领上前,低声向南宫陌禀报:“王爷,人犯已押解妥当,田庄诸事王妃已初步问询记录,伤者也已处置。是否…启程回府?”他看了一眼疲惫却依旧强打精神的护卫们,以及远处被集中看押、垂头丧气的家丁和管事们。
南宫陌缓缓转过身。夕阳的金光落在他冰冷的银色面具上,折射出柔和却又疏离的光晕。他深邃的目光扫过现场,最后,落在了李晚晴身上。
她依旧蹲在几个孩子身边,浅青色的衣裙下摆沾满了泥污,鬓角散落了几缕丝,脸上带着一丝倦色,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亮得惊人,正温和地安抚着一个因喝了药而皱眉的孩子。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专注而柔和的侧脸轮廓,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南宫陌的目光在那张沾染了尘土却依旧清丽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面具遮掩下,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神情。
“备马。”他低沉地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微哑。
很快,两匹神骏的高头大马被牵了过来。南宫陌的坐骑是一匹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乌骓,高大健硕,眼神桀骜。另一匹则是较为温顺的栗色骏马。
南宫陌走到乌骓旁,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高大的乌骓与他玄色的身影融为一体,在夕阳下如同来自幽冥的骑士。
李晚晴也走向那匹栗色马,正准备在护卫的搀扶下上马。
“过来。”
低沉、不容置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晚晴动作一滞,疑惑地回头。
只见端坐于乌骓马背上的南宫陌,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银色面具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透过眼孔,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他并未多言,只是伸出了那只骨节分明、曾执剑杀敌、也曾捏碎腕骨的手。手掌宽大,指腹带着薄茧,掌心朝上,静静地悬在半空,等待着。
意思,不言而喻。
他要她…与他共乘一骑?
李晚晴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热。方才马车倾覆时那紧密到令人窒息的拥抱,那沉稳有力的心跳,那滚烫的颈侧温度…瞬间涌入脑海。众目睽睽之下…
护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远处田埂上的佃户们也好奇地张望着。
短暂的犹豫只在瞬息。李晚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将手轻轻放入了那只等待的掌心。
他的手掌微凉,带着薄茧的粗糙感,却异常稳定有力。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李晚晴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便被稳稳地带离地面,下一刻,已经侧身坐在了乌骓宽厚的马背上,落入了南宫陌身前的怀抱之中。
玄色的衣料瞬间包裹了她。后背紧贴着他坚硬如铁的胸膛,隔着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温热的体温。他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环过她的腰侧,握住了缰绳,将她牢牢地圈在臂弯与马鞍形成的狭小空间里。那姿势,亲密而充满保护性。
一股混合着冷冽松香、淡淡血腥、尘土气息以及独属于他的、难以言喻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围。李晚晴的身体瞬间绷紧,脸颊如同火烧,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僵硬地挺直脊背,双手无措地放在身前,不敢有丝毫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南宫陌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僵硬。他调整了一下缰绳,双腿轻轻一夹马腹。
“驾。”
乌骓出一声低沉的嘶鸣,迈开了矫健的步伐。栗色马自动跟上,护卫们策马簇拥在两侧后方,形成严密的护卫阵型。
队伍离开了这片被夕阳染红的、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土地,踏上了归途。身后,是渐渐远去的、被清流冲刷的田野,是依旧冒着青烟的废墟,是佃户们长久伫立、充满复杂情绪的目光。
马蹄踏在官道上,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夕阳将一人一骑重叠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
晚风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和未散的焦糊味,拂过面颊。李晚晴紧绷的身体,在乌骓平稳的步伐和有节奏的颠簸中,在那坚实胸膛传来的稳定心跳和温热体温的包裹下,一点点、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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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羞赧和僵硬渐渐褪去,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安心感,如同温热的泉水,悄然浸润了她疲惫的身心。后背传来的触感坚硬而温暖,他的手臂环在腰间,力道适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却并不显得狎昵。风掠过耳畔,吹动她的丝,也吹动他玄色的衣袂,出轻微的猎猎声响。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他握着缰绳的手臂,望向天边那轮巨大的、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的落日。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与橘紫,云霞如同燃烧的火焰,瑰丽得惊心动魄。远山如黛,层林尽染。官道两旁,被清水冲刷过的田地里,倒伏的枯黄稻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虽然依旧带着劫后的萧瑟,但在那漫天霞光的映照下,竟也透出一种不屈的、等待新生的倔强。
天地辽阔,暮色苍茫。经历了白日的生死搏杀、阴谋揭露、愤怒与拯救…此刻沐浴在这片温暖而悲壮的夕照之中,李晚晴的心绪如同被熨帖过一般,变得异常宁静而通透。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南宫陌低沉的声音,裹挟着晚风,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