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蝴蝶
地上的女人擡起头,满脸泪痕——是我熟悉的那张小脸,只不过头发换做了少妇的发型。
“求娘娘开恩!放过我夫君!”她说着,又连着向我磕了几个头。不顾头晕目眩,我赶忙将她扶起。
“你先说清楚,谁是你的夫君?”我涩然地问道。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的梁让。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可你……你不是……”我喃喃地问道,“可你的笛子呢?”
听闻,她竟是“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那日替娘娘寻龙回来,不慎被王发现了。王听说是娘娘命我去找龙,便请家里人将我和晓声接了回去,不准再入宫。晓声被她娘接回了故乡,而我……我,我和爹爹在街上遇到歹人,多亏梁将军出手相救,这才……才入了梁府……”
“笛子!笛子呢?”我依然紧追不放。
“笛子……对了,是王!王说我和晓声就这样走了娘娘定是难过舍不得,要留些东西给娘娘做念想,就把我的笛子给要去了。”
她跪在地上,拉住我的裙摆,继续哭泣道:“今日听说王要领军攻山,夫君不让我跟来,可我担心夫君,担心娘娘,这才悄悄跟了出来……求娘娘饶我夫君性命!”
我颓然地坐倒在地。
缓缓地,我从怀里掏出那支带血的玉笛,放入了她的手里。
“回去吧……弄声,回去吧……和梁将军一起,回去吧。”我侧过脸,不再看她。
“谢娘娘大恩!谢娘娘大恩!”她拉着梁让给我磕了几个响头,两人便牵起手,迅速头也不回地朝远方的大军奔跑而去。看着风雪中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心裂开了一道幽深的沟壑。又觉得,似乎是谁撒下了一张倾天大网,却只网住了我这麽一尾小鱼。所有的鱼都围在网外,漠然地看着我独自迷惘和苦苦挣扎……
转向角落里尚未离去的紫衣美人,我轻轻问道:“那你呢?你还有什麽,想要告诉我的?”
见我望向她,美人笑了起来,款款走到我面前:“哎呀!刚才太精彩了!令我一时都忘了自己也有份!”说罢,她打开扇子玩弄起飘零的雪花。“我答应过那蠢人不告诉你,可我也说了,若你自己觉察到了来问,我可就无所保留了。”说罢,她嫣然一笑。
“可是,这麽长的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她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擡起扇柄接了几朵雪花,忽地轻吹一口——那雪花顿时化作一只荧蓝剔透的冰蝴蝶,直直向我眉心飞来……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像蝴蝶一般,我的魂栖在一个男人的体内。这个男人,他不快乐——他哀伤,忧愁,痛苦,却又是那样坚定。我经历他经历过的所有,感受他感受到的全部——我就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我。
近来,我的心好累,因为它藏了一个很重的秘密。太重太重了,以至于让浑身的伤口都隐隐作痛,彻夜难眠。但我必须要装着睡好每一觉,一动不动,因为我不能让怀中睡得香甜的她有所察觉。
那天,沉殷来找我的时候,她哭了。我曾暗地发誓,再也不要让泪水沾上那脸庞。但我发现,曾经精心保护起来的东西,裂开了一个豁口,而这个缺口将越来越大,直到,我再也无法掌控……
雨夜的梧峒山很空灵,我坐在这雨声中,回溯自己的一生。觉得竟是那样长久,又是那样短暂。当得知这路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我的心却很平静。
寿辰那日,她终究还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这时,我第一次觉得很害怕,害怕她再也不要我。但是很快,这害怕就转为庆幸。还好,她不信任我。如此,我便有了成功的可能。
满身伤口裂开的瞬间,我并不觉得恐惧,只觉得很疼,疼到窒息,几乎都要闻不到那浓重的血腥味。在疼痛里,我想,绝不能让将士们看见我这副模样。
无论是对于父君,还是沉殷,其实我都是不恨的。他们画地为牢,令我成为笼中困兽。而选择迈进这牢笼中的人,终究还是我自己。
月夜的院落里,我说了一辈子最多的谎言。那谎言落在她的耳里,却如刀般割在我的心上。我很想再抱抱她,或许是最後一次?但血已经开始砸落到地上,我必须要走。
其实,我很想吃她给我夹的菜,不对,不仅仅是菜,是她的所有。我想亲吻那细小的指尖,吻上她的耳垂,轻咬她的唇,吃掉她的所有……但自那次之後,我便再也不能吃酥肉和蔓菁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日她走了之後,我去了院子里的海桐下,捡起那些糕饼,擦了擦上面的尘土,全部吃掉了。真的很好吃,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吃。我吃的很慢,可还是一下就吃光了。我还想吃,可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做了。
那晚,她的院子里传来笛音和歌声。我靠着她的院墙静静听着。歌里唱到:“那个采葛的姑娘啊。一日不见她,好像三个整月长啊。”我觉得不对,我有三千多年没见过她,却觉得不过就是须臾一秒而已。她的模样一直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未曾离开过。
她满身酒气地冲进房里,脸蛋红得就像晨间的朝霞。我好想抱着她,狠狠吻上那张小脸。可除了强忍与克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麽。
把她扔在院子里时,我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个时候就彻底死了。之前,我并没有对她动过手,而这是一个分界线。那时我已知道,这颗心是再也活不过来了。我把她的发丝装在心口,这样,那颗死掉的心,至少也可以感受到一点点温度。
沉殷替我放血的时候,我似乎没觉得很疼。看着那殷红的液体流进砖窑,我只是在想知道,多大的房子她才能住的舒服呢?我怕,我的血不够她住的宽敞。
塔还没有建好的时候,她自己回来了。那一晚,我没有控制住自己,去找了她。可我什麽也不能做,我不能让她有孕,难以自持的欲望令我咬痛了她的脖子。我好後悔,可我也真的好恨,我好嫉恨那青龙,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在她身旁。
第一次见到儿子时,他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的。我还知道,我儿子的这具灵体,也只能维持不到月馀。那晚,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痛哭了一整晚。从前,我常会幻想我与她的孩子,可我们唯一的孩子,却是以这种方式来到我身边。
除夕夜里,她穿了一身白衣,戴着硕大的金耳坠,跪在我面前。她还是那样美,可我总觉得,心里什麽东西就这样彻底碎掉了,再也捡不起来。
那烙铁印在她背上时,我的眼泪也滴在她的背上,可她太痛了,什麽都感觉不到。是我亲自己打的那具金羽令铁模,大小轮廓正好可以盖住她之前的烫痕。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既令她察觉不到,又能在死後保证将士们不伤她。
我要来了她侍女的笛子,沾了一点自己的血。其实,我还是有点期待,只见到这个,也许她并不会那麽快下结论?可是,仅用一眼她就判定我杀了人。这令我很难过,但又更高兴。她很安全,因为她永远不会信任我。
我对她的话是有执念的。她说後悔自己没有阻止混沌倾天,这一次——她成功了。她那样娇小,力量又柔弱,我只能跪下去。跪下去的时候,我是笑着的。我一直,一直怕,是自己,伤了她……还好,是反的。如此,便没有人再可以伤害她了。
在血流干前,我一直在心里说:“采采,别怕。”
“采采,别怕……”
“别怕……”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那舞动的冰蓝蝴蝶,于空中跌碎成纷飞的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