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落下最後一针时,鹿蜀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依然慈悲,却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水。
“你为何吞下上任山神的仙丹?”云华艰难地问道。
鹿蜀的声音虚弱却带着深深的歉意:“……我不得不吞……否则,便无法守护族人最後的魂魄……可是……”她闭上眼,似在回忆什麽,“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仙丹的神力远非一只灵兽所能承受,那股力量本不属于她,这些年的强行支撑,只会让她的身躯与灵力不断崩溃。
“值得吗?”云华的声音发紧,“用自己百年的修为,去换已故族人的转世?”甚至不再是族人,怨气缠身,它们早已沦为妖灵。
鹿蜀气若游丝,却无比坚定:“他们……是我的子民。”
云华的目光掠过鹿蜀被风吹动的毛发与嶙峋的身躯,忽然想起五方提起的梦境。
同族在她面前惨死,每一只鹿蜀的皮毛都被鲜血浸透,满山满谷回荡着凄厉的哀嚎。
唯一幸存的那只鹿蜀,孤零零立于白骨血海之间,垂首而立,那时的她,在想些什麽呢?
云华施针的手微微一颤,心头悲凉更甚。
同族在眼前惨死,化为妖灵,困守于此,虽有山神之名,却无力护佑。这样的伤痛该如何愈合?这样的孤寂,数十年来又是如何熬过的?
云华想起古籍记载:“……鹿蜀素依恋族群……若离群,则孤寂而亡。”
鹿蜀缓缓开口:“神君,我想求你一事。”
云华背靠古树缓缓坐下,连日奔波让她连呼吸都带着疲惫。
“山神大人需要我做什麽?若力所不及,恕我不能答应。”
鹿蜀道:“请神君吞下我的神丹,用我最後的神力,永远封存那个村落。”
“你要报复那些猎魔?”云华轻声问。
鹿蜀轻轻摇头:“我在救他们。”
是的。
若是如此循环往复,此处将成炼狱,永生永世,无从解脱。
山风穿过林间,带着簌簌回响。五方清冽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寂静:“他们如此对你,为何还要相护?”
云华闻声转头。
五方端坐在青岩上,今日接连中毒已耗尽他最後灵力,可他的脊背依然挺直着,如利剑出鞘,敛去锋芒,却不减清正。
鹿蜀不语。
五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继续道:“他们身上的诅咒,是上任山神留下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死不休。每年五月十六,他们都要亲身经历鹿蜀族群当日的痛苦。”
他语气渐冷,带着一丝讥诮:“这些猎魔的妻女手上沾着旋龟的剧毒,毒性入骨,见光则痛,永生困于阴暗地xue,不见天日。而林外那片迷雾,是鹿蜀族人对你最後的守护。至于那些白骨——”
他顿了顿,声音如刀刃划破寂静:“是那些试图穿越迷雾来猎杀你的猎魔。他们妄想用你的血肉解除诅咒,最终却葬身荒野,成了无名枯骨。”
他的声音平静却锋利:“而你,几乎耗尽自己的灵力维持这层结界。这结界不仅守护着山神和族人的魂魄,同样在保护着那些罪孽深重的猎魔人,替他们挡住了山神最後的怒火。神之怒,岂是区区凡人可承受?”
鹿蜀缓缓闭目,身躯微颤。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低哑:“他们是罪人,但我也看到了他们的绝望。那是生生世世的报复与折磨,是永无止境的痛苦。我不愿让这样的怨念继续蔓延。我恨他们,但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五方眉头紧锁,目光凌厉:“他们这样对待你和你的族人,为何还要原谅?这样的仇恨,不该因怜悯而止。”
云华却忽然开口,语气带着慵懒的倦意:“五方。你可知何为神?”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很认真地唤他的名字。
五方一怔,看向她。
她靠在树干上,双目微闭,声音仿佛从远方飘来:“神不是为了记恨而存在,也不是为了报复。真正的神,会以自身之力,让万物重归秩序。而鹿蜀,就是这片山林唯一的神。”
青娘子满目悲伤地望着云华,似想起了什麽往事。
鹿蜀的身影愈发佝偻,周身灵气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她仰望着杏花,眼中情绪复杂。
她的眼眸却依旧清亮,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的族人,是秉性最温和的灵兽。
他们饮朝露,卧清泉,从未伤害任何生灵。而我的山神爷爷,是世间最好的神。他带着我们修灵气,悟天道。旋龟爷爷得道那日,他高兴地喝了一整壶杏花醉。
我的族人宁可魂飞魄散,也要与这些人同归于尽。山神爷爷宁可神魂俱灭也要救我们。我是罪魁祸首……但我也希望他们能得解脱。他们不该生生世世困于此地。我希望他们在天道之中清清白白,可再入轮回。来世还能看见这样的星辰,这样的朝霞。哪怕只是在这样的杏花树下静静待着,也很好。”
衆人皆默然,远远望去宛如一幅画卷——仙风道骨的老人,清冷如玉的公子,淡雅如梨花的女子,还有那只如流风回雪的灵兽。
斜阳下杏花纷飞。天道为何?
旋龟承天道登仙,山神因天道不得妄动,鹿蜀一族若逆天而行,便将永绝轮回。
天道?云华唇角微扬,掠过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
“我帮你,但不必以你的仙丹为代价。”她舒展了下身子,轻叹道,“这些时日,真是累得很。”
五方凝眸看她,纵有仙籍在身,终究只是个散仙。山神仍在仙册,受天道庇护,那诅咒凝聚着鹿蜀全族的怨念与山神之怒,岂是她一人能够化解?
云华察觉他的视线,回以从容一笑:“山人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