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警官,结案了是不是。”
程无撇开头,微弱地回了声,“嗯。”
李哲没什麽反应,沉静地看着空气,眼神很木。
他是受害者家属,而且还是个孩子,案发当时又刚好正在现场。警方便有意地对他多加照顾,安排他的食宿,每次他来局里也会很温柔缓和地告诉他查的怎麽样了,安抚他。
程无记得这个孩子好像从开始就没闹过,警察告诉他什麽他就安静地听,问他有没有怀疑的人的时候,他才有唯一一次神色变化,只是他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们有发现什麽证据吗?”
他和另一个警察当即觉得奇怪,忙追问李哲是不是有怀疑的对象了,如果有,一定要告诉警察。
可李哲却再次沉静地问,
“如果我说了我怀疑谁,但是没有任何证据的话,你们是不是无法把他当成嫌疑人一样带到警局里问话。”
“如果凶手真的是那个人,但他做得不留痕迹的话,是不是也定不了罪。”
……
这个孩子当时说出来的这几句话深深地在程无的脑子上留下一个烙印,永远不能消退。在後来,案情久久僵持不下的时候,他有忍不住偷偷违反纪律向李哲透露案情细节,以期冀李哲能给他线索。
他告诉了李哲父母反常的行为会成为疑点,告诉了他当时环境的干燥程度几乎不可能导致烟花自燃。
可李哲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所说的,只不过更加印证了李哲心中那个确切的想法。谢林峰杀了自己父母。
这不仅是谋杀,这是对自己的反叛,对朋友的凌辱。谢林峰是个变态,他希望用这种方法让自己的人生都腐烂在水生火热里,至少几十年吧,或许还能更久。
他将行刑的对象是我,而我那时却还一无所知。
在他做好这一切後,警察连是人为纵火的证据都找不出来;就算侥幸被查到是蓄意纵火,他连嫌疑人都算不上;父母不逃丶烟花炸响的时间与流星陨落丶最後出现在人群里……这一切的一切每一项都是他为脱罪而设下的圈套,可现在甚至都不需要用上,他毫发无损。
想明白之後的李哲喉结微动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不明显的牙齿摩擦声。
程无最後什麽也做不了地目送他离开,他披上黑色的破雨衣重新回到暴雨中,被人流遮挡後近乎看不见了。
李哲的背影消失在那个雨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葬礼是在李哲父母亲戚朋友的帮助下草草办了的,他还太小了,独自做不到这些事情。
遗体火化的当天他也去了,旁人也不好说什麽,毕竟没有监护人了。他亲眼看着那两坨已经焦黑的□□再放进焚烧炉里面,火星子啪啦,再烧一遍,彻底化为两坛骨灰。
葬礼是在乡下办的那种老式的,李哲跪在棺椁前,耳边整整三天奏响着锣鼓唢呐如鞭炮般的噪声,腿跪得和心脏一样麻木了,就拿着遗照一路跟着灵车上山下葬。
风轻轻吹起麻做的白衣带,还有白头巾,刺痛在脸上的感觉跟流泪也没什麽区别吧,他这样在心里想着。
他叫的出来名字的,和叫不出来名字的,几乎全是老一辈的亲戚围坐在塑料布搭的棚子里,等着烟酒和吃席。
在他们眼里这个孩子确实有几分吓人的,亲眼看着父母被烧死,应该是被吓痴傻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葬礼上也不哭。大家都在磕着瓜子,互相推搡着烟,也没这麽没人情味,至少没人让这个孩子也来敬酒,招呼大家吃好喝好。
李哲没有吃饭,一个人坐在草堆里,双目无神,手里吊了根狗尾巴草。
他这个时候还在想一件事,他知道父母的基金亏完了,也就是说别说遗産,他父母就算还在他们家也已经成为被追债的了。
其中很多人,现在还坐在这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地吃饭。
……
因为李哲父母在银行工作,掌握消息的速度比寻常老百姓来得快,从两年前开始一直到半年前,老家有很多的亲戚陆陆续续地把钱转给他们,由他们替着购买被看好的基金,总额巨大。如果要赔的话,至少能有两千万了。
棚内最靠右的两个圆桌,明显地气压要低沉些。大娘大爷都不太说话,光是烟柱就有好几缕,呛得人不想靠近。他们是李哲近一些的亲戚,都在他父母手里赔了钱。
交谈的人也都压低了声音,干燥的方言显得特别难听,李哲大概知道他们在说什麽。
眼睛纹了眼线,不太面善的那个是他三婶,她每喝两杯啤酒就会撇嘴。李哲不知道翻白眼是不是她的习惯,反正几乎一直都在翻。
爸爸亲戚那桌似乎更不满点,声音越来越大了……
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推着旁边的人,“你说怎麽办吗!当初就不应该给他们两口子……”
还有低声说的,“我儿子去找律师问过嘞,说什麽遗産份额覆盖范围之外的是还不了的,现在遗産都没有……”
李哲垂下头,不动了。
他感到心力交瘁,他的命怎麽就这麽操蛋呢,每天除了狗屎就是狗屎。他捏了捏自己紧皱的眉头,强撑着上半身没有弯下去。
过去几个月里疼痛到麻木的神经又开始痛起来,有几个村民在喊,似乎要开始放炮仗了,这是葬礼的传统。
李哲听不清他在说什麽,只是安分地呆在原地,想让自己恢复正常。
忽然,第一声爆裂声炸响了,李哲的心跳空了一拍,记忆里恍若昨日的某种沾满血腥与愧疚的记忆一瞬间在大脑皮层里喷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