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长衫的领口,将褶皱的地方抚平,确保衣着整洁,才再次迈步走进香料铺。
他的动作从容,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自然,仿佛只是普通客人的二次光顾。
陈则宏正低头整理着香料包,把研磨好的五香粉分门别类装进深褐色的陶罐里,罐口盖着木质的塞子,上面刻着“陈记香料”的字样。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是这位客人,略感意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却很快被温和的笑容取代,连忙迎上前:“客官怎么又回来了?是卤味不合口味,还是香料忘了拿?要是卤味不合口味,我再给您换些刚卤好的豆干,口感更嫩;要是香料忘了拿,我这就给您找出来。”
“都不是,”
客人走到柜台前,目光自然地落在柜台上的麻纸上——那是陈则宏用来记录粮价的,上面用木炭笔清晰地写着几行字:“糙米:文斗(今日涨文)”“杂粮:文斗(持平)”“面粉:文斗(今日涨文)”,旁边还画着简单的折线图,横轴标注日期,纵轴标注价格,折线呈明显的上升趋势,旁边用小字标注着“持续上涨,需警惕突破o文”。
他指着麻纸,语气诚恳,像一位求知的学者,
“我刚才在巷口,听到掌柜给老农的建议,很有见地,让我深受启。正好我也在琢磨西市的民生问题,想再跟掌柜聊聊,看看这粮价上涨、民心不安的情况,还有没有其他更全面的解法。”
陈则宏心里一动——机会来了。
他连忙从里屋搬来一把木椅,椅子是榆木做的,表面被打磨得光滑,他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擦了擦椅面,确保没有灰尘,客气地说:“客官快坐!外面天热,不嫌弃的话,我给您倒杯凉茶,解解暑气,咱们慢慢聊。”
他转身走到里屋,从水缸里舀出凉好的茶水,茶水是用本地的绿茶泡的,清热解暑。
茶杯是粗瓷的,虽然普通,却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茶渍,他双手捧着茶杯,递到客人手里,动作恭敬却不卑微。
客人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茶水传来的清凉,驱散了午后的燥热。
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微苦,却带着淡淡的茶香,回甘悠长。
放下茶杯,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看着陈则宏,等着他开口,眼神里满是期待。
陈则宏在柜台后坐下,双手自然地放在桌面上,缓缓道:“客官要是不嫌弃,我就说说我的浅见。如今西市的问题,表面看是粮价上涨,让百姓买不起粮,实则是‘供需失衡’加‘民心不安’两个问题相互交织,搅在一起,才导致情况越来越严重。北边战事紧张,官府为了支援北境军队,调走了大量粮食,导致本地的粮食储备减少,供给不足;而粮商们看到粮食紧缺,就趁机抬价,牟取暴利,这是‘供需’的问题。”
他顿了顿,喝了口茶,继续道:“另一方面,百姓们听说狄戎在边境集结,担心战事蔓延到永安府,又怕粮食不够吃,就盲目囤粮——不管家里有没有足够的存粮,都想着多买些放在家里才安心。买粮的人多了,粮食就更紧缺,粮价自然涨得更快,又加剧了粮荒,这是‘民心’的问题。两个问题缠在一起,形成了恶性循环,才让西市的民生情况越来越糟。”
他拿起木炭笔,在麻纸的空白处画了个简单的图:左边画了个圆形代表粮囤,里面写着“供给少”,右边画了个方形代表百姓,里面写着“需求多”,中间画了个红色的叉,代表供需失衡;下面又画了个心形图案,里面写着“不安”,用箭头指向粮囤和百姓,代表民心不安对供需的影响。
“要解决这个问题,得双管齐下,同时处理这两个问题。一是‘稳供给’——官府应该开仓平粜,把城外粮囤里的储备粮拿出来,按之前的平价(文斗)卖给百姓,每人限购一斗,凭户籍登记购买,防止粮商囤积居奇、倒买倒卖。这样一来,百姓能买到便宜粮,粮商知道官府有足够的粮食供应,自然就不敢再随意抬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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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安民心’——官府得及时公开边境的消息,比如狄戎的动向、北境军队的防守情况,别让百姓瞎猜。现在西市到处都是谣言,今天传‘狄戎快打过来了’,明天传‘粮要被官府调完了’,百姓越猜越慌,才会盲目囤粮。另外,官府可以组织民夫参与粮草运输,或者开垦城郊的荒地,种植生杂粮,让百姓有事可做、有盼头,知道官府在积极应对问题,自然就不会那么恐慌了。”
客人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水在杯里轻轻晃动,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眉头微微蹙起,又很快舒展开。
“供需失衡”“双管齐下”“开仓平粜”“凭户籍登记”,这些词汇专业且精准,不像普通商人能说出来的,倒像朝堂上大臣讨论国策时的用语,条理清晰,切中要害,连解决办法的细节都考虑得如此周全,不是随便琢磨就能想出来的。
他不动声色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掌柜的这些见解,真是独到。不知道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听哪位有见识的人说的?我在西市也待了几天,跟不少百姓、商贩聊过粮价问题,却没一个人能说得这么透彻,这么有条理。”
“一半琢磨,一半经历,”
陈则宏语气诚恳,眼神里带着几分回忆,像在翻阅过往的旧时光,
“我以前在老家青州,也遇到过一次粮荒,当时村里颗粒无收,粮价涨得比现在还厉害。村里的老秀才学识渊博,常跟我们说‘民以食为天,食稳则民稳’,还教大家怎么种耐贫瘠的庄稼,怎么互相帮衬度过难关。后来我走南闯北做香料生意,去过江南、中原不少地方,见多了各地粮荒、战乱的情况,慢慢就琢磨出这些道理——其实不管在哪个地方,百姓的需求都很简单,不过是有饭吃、能安稳过日子,只要解决了这两点,很多社会问题就都能缓解。”
客人点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又问了个更尖锐的问题,语气严肃了几分:“那掌柜觉得,官府现在调粮支援北境,会不会对本地民生造成更大的影响?要是狄戎真的突破雁门关,打过来了,永安府又该怎么应对?总不能只靠开仓平粜、组织民夫这两个办法吧?”
这个问题直击要害,要是回答不好,很可能被怀疑别有用心,甚至被误认为是煽动民心的乱党。
但陈则宏却不慌不忙,语气沉稳,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峰:“调粮北境是必须的——边境是国家的屏障,边境不稳,腹地就更难安宁。要是北境守不住,狄戎打过来,别说西市,整个永安府都要遭殃,到时候别说粮价,连百姓的性命都保不住,更谈不上民生了。但官府得把握好‘度’,不能把百姓的口粮都调走,得留足百姓的基本需求,保证大家有饭吃,不然百姓没粮吃,一样会引混乱,反而给官府添麻烦。”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应对狄戎,光靠调粮、开仓确实不够。还得加强防御,一是练民兵——西市的青壮年不少,要是官府能组织他们,请些退役的老兵教他们基本的拳脚、弓箭技巧,既能让他们在战乱时自保,也能帮官府守城门、守巷口,补充防御力量;二是固城防——加固永安府的城墙,清理护城河,准备好守城的器械,让百姓知道官府有能力抵御外敌,增强他们的信心。另外,还得储备些草药、干粮,万一战事真的蔓延过来,也能应对突情况,比如治疗伤员、给百姓提供食物。”
客人的内心彻底起了波澜,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巨大的浪花。
这些见解不仅有深度,还兼顾了官府与百姓的利益,既理解官府调粮支援北境的必要性,又考虑到百姓的生存需求,甚至提到了“练民兵”“固城防”“储备物资”这些具体的防御措施,完全不像一个小香料铺掌柜能想到的——这更像一个治理过地方、经历过战事的官员才有的见识,甚至比一些地方小吏的眼界还要开阔。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着陈则宏,像一把锋利的刀,试图看穿他的内心。
语气严肃,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掌柜的谈吐不凡,见识远普通商人,甚至比有些地方小吏想得还透彻,还周全。恕我直言,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别不是隐居的士人,或者……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身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