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的皇家西苑褪去了往日的喧嚣,护城河水结起薄冰,岸边的垂柳只剩疏枝在风中摇曳。
往日供皇子们骑射的校场被青布围障圈出两亩见方的区域,丈高的布障内侧衬着厚实的毡子,既挡风寒又隔声响,只留西侧一个仅容两人并行的窄门供人出入。
门旁值守的锦衣卫身着玄色劲装,腰间悬挂的腰牌并非寻常样式,正面刻着缠枝莲纹,背面是个凸起的“苑”字——这是皇帝亲赐的通行标识,见牌如见驾,连苑内太监都不敢随意靠近。
陈则宏踏着晨霜走进围障时,靴底碾过的白霜簌簌作响。
百名身着青色劲装的少年已列队站好,腰间的制式腰刀是特意减重打造的,刀鞘上未缀任何纹饰,晨光中却仍反射着冷冽的光。
他们站姿挺拔如松,尽管不少人的袖口还磨着毛边,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陛下准了。”
内侍将一块巴掌大的鎏金牌符递过来,边缘雕刻的云纹触手温润,陈则宏指尖抚过上面“讲武传艺”四个阴刻篆字,墨色填得沉实,
“三天前递的折子,特意引了《宋史?职官志》里的武学规制——仁宗朝设武学教授,掌教兵书、弓马,咱们这‘传艺’之名,才算师出有名。”
他抬眼扫过队列,花名册上的信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宣府卫哨官之子、大同镇百户之侄、延绥边军小兵的弟弟……皆是阵亡将士或低阶军官的子弟,年龄十六至二十岁,家世清白得像一张白纸,无半分勋贵牵连。
队列左侧的三个少年身形相似,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正是大同战死总兵周骥的族侄,其中高瘦的那个叫周崇文,其父也是在大同之战中殉国的哨官。
“今日第一课,测图。”
陈则宏挥手示意随从展开一卷两丈长的麻布舆图,布面用米浆浆过,挺括防潮,上面并非旧制的山水画式舆图,而是按“新学测算之法”绘制的等高线地形图——
用淡墨、中墨、浓墨三种色调标注坡度缓急,山谷处用虚线勾勒,水源地则嵌着极小的朱砂点,连土层厚度都有简略注解。
“你们父辈守边时,是不是常因地图错标山谷河道吃败仗?”
话音刚落,周崇文便应声出列,抱拳的动作带着刚学的生涩:
“回先生,家父去年率五十人巡边,旧图将‘黑风谷’标成了有水源的缓坡,实则是无水戈壁。他们被困三日,靠喝马血才活下来三人,回来后家父便染上风寒,今年大同之战……”
他声音渐低,握着拳的指节泛白,眼神里的悲愤几乎要溢出来。
队列里响起细碎的吸气声,不少少年都想起了自家父辈的遭遇,有人悄悄红了眼眶。
陈则宏示意周崇文归队,转身从木架上取下十架铜制仪器。
这是农桑寺按“矩度仪”改良的测绘仪,比旧制轻便三成,弧形仪面刻着三十度分度,干杆末端加了可拆卸的木柄,最关键的是新增了水平校准旋钮——旧仪测地形常因底座不平出错,如今转动旋钮,待仪面中央的铜泡归位,便可保证测量精准。
“戚继光在蓟镇练兵时,曾写过‘地形不明则战必败,粮草不继则军必溃’。”
他将仪器架在三脚架上,干杆对准远处的土坡,游表轻轻滑动,
“你们看好,这矩度仪测山高,先以立耳对准坡顶,读出游表所指度数,再量出观测点到山脚的距离,按‘勾股之法’一算便知。比例按‘一里折半分’——实地一里,图上便画半分,这般绘出的图,才能算出粮草转运的最短路径,才能找到伏兵的最佳位置。”
他演示完毕,让随从将仪器分给各组。
周崇文接过仪器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冰凉的铜面,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总说“要是有张准图,弟兄们也不会白死”,握着仪器的手顿时紧了几分。
正午时分,校场上响起清脆的铜铃,少年们按五人一组散开,每组领到一套测绘工具、两块麦饼和一小壶热水。
陈则宏登上西侧的高台观望,台上摆着一张旧制望远镜,能清晰看到各组的动作。
不一会儿,东南角便起了争执——
两个少年为抢占视野开阔的测量点推搡起来,木尺都掉在了地上。
陈则宏让人将这组少年召至跟前,目光扫过他们涨红的脸:
“战场之上,五人成伍,一人出错则全组遇险。戚继光的辎重营能供万人三日粮草,靠的是什么?是各司其职——管押运的守车,管记账的核数,管护卫的御敌,从无争抢推诿之事。”
他指着不远处的辎重车模型,那是按一比十的比例做的,车厢分上下两层,上层储粮、下层装水,车轮上还刻着防滑纹路,
“从今日起,每组设‘主测’‘记录’‘复核’‘护卫’‘统筹’五职,考核算总分。一人失职,全组扣分;一人出彩,全组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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