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藏书阁三层秘库,是律典的坟冢,亦是洛姝自我放逐的囚笼。
每当自己的思考陷入困境时,洛姝都会把自己关在这个,用各种书籍以及书架群群围困,堆得几乎密不透风的角落,来让自己冷静思考,直到走出困局。
高耸的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深邃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羊皮纸、冷冽墨香与一丝难以驱散的霉味。阳光艰难地穿过高处狭小的气窗,在布满尘埃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中悬浮的微粒缓慢翻滚,如同凝固的时间。
洛姝就蜷缩在这光影交织的角落里。她面前摊开的并非普通卷宗,而是她呕心沥血、字斟句酌编纂的《涂山律例修订草案》,旁边堆叠着厚厚的历代人族道盟、妖族各部乃至更古老文明的律法汇编。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的书写和翻阅,带着墨渍和细微的磨损。
二十多岁的年纪,眉眼间却沉淀着与这阴暗书库相称的暮气,那双曾经或许灵动过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对纸面文字的偏执审视,以及深藏眼底、如同冰封湖面下暗流般的痛楚与警惕。
令狐蕃离的钱庄改革风暴,终究还是穿透了藏书阁厚重的石壁和书架的屏障,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她心湖深处的涟漪。
这些由那个初见时,帮她捡起纸张的少年的故事,起初,她是带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听说的——一个十一岁的孩童,妄图撼动涂山根深蒂固的积弊?无异于蚍蜉撼树!尤其是那日令狐蕃离找上门来,请求她协助帮忙编纂律法,却说出他那主张“法随时变”、“法无禁止即可为”的主张时,这种旁观更是化作了强烈的排斥。
在她心中,律法,必须是完美无瑕的壁垒,是能预见一切邪恶、堵死所有漏洞的精密机器。任何松动,任何“可为”的模糊地带,都是对“正义”的亵渎,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如她父母般悲剧的温床。
她固执地认为,正是律法的不够严密、执行的不够彻底,才让那些衣冠禽兽钻了空子,才让她家破人亡。因此,当令狐蕃离多次前来,试图说服她协助修改钱庄相关的商事律法、契约规范以适应改革时,迎接他的,是洛姝冰封般的沉默和基于自身惨痛经历、逻辑严密却近乎偏执的辩驳。
“法随时变?那律法的尊严何在?稳定性何在?朝令夕改,只会让奸猾之徒有机可乘!”
那日,洛姝的声音在空旷的书库里显得异常冷硬,像敲击着冰冷的石块。
“法无禁止即可为?荒谬!律法的根本在于‘禁’,在于‘止’!在于明确告诉世人,何为不可触碰的底线!留下‘可为’的空间,就是给罪恶留下滋生蔓延的土壤!我父母…他们何错之有?不就是因为当时的律法对道盟世家巧取豪夺的‘可为’界定不清,才让他们钻了空子,落得个家破人亡吗?!”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然而,令狐蕃离并未因她的尖锐和痛苦而退缩。凭借异乎寻常的韧性和洞察力。他理解洛姝的创伤,那正是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动力之一。
连续多日持久的辩叙,他尝试用实例分析,指出再“完美”的律法也无法穷尽世间变化,僵化的条文反而会成为束缚展的枷锁,成为既得利益者维护特权的工具。他试图解释,改革需要灵活的空间去探索,而新的律法需要在实践中不断完善,而非在书斋里闭门造车地追求一个虚幻的“完美”。
然而,每一次辩论,都像是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碰撞。洛姝固守着她用血泪筑起的“完美律法”堡垒,拒绝任何可能存在的缝隙;令狐蕃离则挥舞着“实用”与“变革”的利斧,试图劈开一条通向未来的道路。结果往往是洛姝更紧地缩回自己的角落,用沉默筑起更高的心墙。
直到……钱庄改革的第一阶段成果,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喧嚣,席卷了整个涂山。
“吴姨吴姨,你听说了吗?钱庄那边…真的变天了!”
一个小狐妖管理员抱着一摞新到的卷宗,气喘吁吁地跑进藏经阁里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看向正在面前的吴姨,“那个令狐公子,太厉害了!钱庄的那帮人,这次可栽了大跟头!”
楼上的洛姝头也没抬,只是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墨点。而楼下的吴姨吴君岚,正笑眯眯的看着这位小狐妖。
洛姝在藏书阁中,向来不管事。每逢新人或者说有人送东西,便只能是吴君岚自己出现。
“今日又听说什么了?和阿姨说说。”吴君岚和蔼的接过小狐妖手里的卷宗,摸摸对方软软的小耳朵,又递出一块糖,说道。
“嗯嗯,好!”小狐妖先是剥开糖纸,把糖含了进去,一边品尝着甜蜜,一边就拉着吴姨的手说下去,声音在寂静的书库里格外响亮。
“公子他们先是把那些光拿钱不干活的家伙揪出来停职了,然后…然后居然让钱庄里那些平时被欺负的、有本事没地方使的人投票!投票决定以后空出来的位置,要用考试来选人!七成多的人都赞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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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姝的羽毛笔彻底停了下来。
“最厉害的是科……科举!”小狐妖的眼睛闪闪光,“告示贴得到处都是!算学、律法、经济、文书…只要你有本事,不管你是人是妖,不管你家有没有背景,都可以去考!考上了就能进新设的那些什么‘司’里当差!阿姨是没看见啊,报名的人山人海!我有个哥哥,家里就是普通花农,可算学特别好,以前想都不敢想能进钱庄,现在也去报名了!他说,这是他唯一的机会!现在整个涂山都在议论这事儿,好多人都说…说看到了希望!”
希望?
声音朦胧的穿过墙壁,在心里却又是那么清晰。洛姝一个人僵坐在原地。环境里似乎更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高处的气窗。那几道光柱依旧斜斜地落在地板上,灰尘在光中狂舞,仿佛被那“希望”二字搅动了起来。
希望?
这个词像一根针,刺痛了她冰封的心湖。
她想起了父母。他们也曾勤勤恳恳,与人为善。他们没有触犯任何明确的“法条”,却被构陷、被欺凌,最终家破人亡。那时的律法,冰冷地沉默着,没有保护他们。她追求“完美律法”,就是为了杜绝这种悲剧!她坚信,只有律法足够严密,才能成为保护弱者的铜墙铁壁。
然而…令狐蕃离的“法无禁止即可为”,“法随时变”,莫非真的可行吗。
按照涂山旧律,官吏便只是推举和举荐。但是如果随时而变,就是科举。
那是一扇让普通人,凭借真才实学就能改变命运的门。这与道盟世家利用“可为”的灰色地带作恶,似乎是截然不同的方向?他那所谓的“法随时变”,似乎……才是真正顺应需求的举措?
她低头看着自己精心编纂的、试图穷尽一切可能的律例草案。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她的心血和偏执。但现在,这本“完美”的草案,在窗外那汹涌的、名为“变革”和“希望”的浪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遥远,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动摇,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她一直坚信的“完美”壁垒,似乎出现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缝。
就在洛姝心绪纷乱,对着草案怔怔出神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秘库门口。令狐蕃离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袍服,但眉宇间的稚气似乎被连日来的操劳磨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的坚毅和洞悉世情的深邃。他没有带桓城玉,也没有带熊澜震,独自一人,步伐沉稳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