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打更声带着夜露的湿气,在涂山城静谧的巷陌间荡开悠长的回音。令狐蕃离小小的身影踏着青石板路上斑驳的月影,在东书房庭院外停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试图驱散身上沾染的藏书阁那股陈年墨香和……火药味。
没错,火药味。
自从那天桓城玉指明,变革钱庄的同时也需要进行律法的重新修正编写,他这几天以来除去和桓城玉,熊澜震商讨方法以外,就是在藏书阁和洛姝交流。
说实话,他对洛姝的印象,还停留在来到涂山才几天时,熊澜郗给他的介绍以及他自己和洛姝为数不多的接触。——一个身世不幸的苦命人。
但是接触这么几天之后,他对洛姝的印象便大大改观了。身世不幸以及苦命,在她身上并不是最大的特点,而是对律法的熟悉和偏执的见解。
正如熊澜郗当初所说的,洛姝认为很多残酷的事情生,是因为律法的不完善。因此洛姝的观点便是法律应当更加详尽越好,希望每件事情都可以在法律上说的明明白白,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这才可以。
在说明前来是因为公事之后的令狐蕃离,听到这个观点不禁摇头。
这样怎么可以?
法律不是蛔虫,更不是牢笼,无论是怎么样的法律,都绝对无法把人框定在一个完美的套子里,让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的,而且也不是说法律有了天下就太平了。
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在于法之必行。
法无禁止即可为。
这便是令狐蕃离最主要和洛姝冲突的观点。这几天,他们就是因此争论不休。
想到这里,令狐蕃离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叩门。
“进来。”容容清冷悦耳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一丝处理公务时特有的沉静。
令狐蕃离推门而入。书房内,容容端坐在巨大的花梨木书案后。她今日穿着一件水绿色的交领襦裙,外罩月白色轻纱半臂,长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垂落鬓角,少了几分平日的温婉,多了几分即使疲惫也难掩住的清丽与干练。
烛火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正凝神批阅着一份卷宗,手边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浓茶。
“容容姐。”令狐蕃离恭敬行礼,声音放得轻缓,生怕打扰了她的思路。
容容闻声抬起头,碧色的眼眸在晨光中更显清澈深邃。看到令狐蕃离,她唇角自然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如同初绽的莲瓣:
“蕃离来了?正好。”她放下笔,指了指自己书案旁那张属于令狐蕃离的紫檀木小案,“帮我把那本让你核算的‘甲字七号商路’上月收支总录与分项细账的比对拿来。你看的如何了?可有现?”
令狐蕃离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将手里提的红豆糕暂时放在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几册账本和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笺纸整齐摆好:
“已初步核算完毕。只存在几处微小差异。”
他翻开其中一本细账,指着几处标记,“差异点我已用朱笔标出,并附上了原始凭证的索引。初步判断,是誊录时分项汇总时的小数点错位和一处笔误,并非实质性问题,已做了修正说明。”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容容微微颔,眼中流露出赞许:
“不错。心细如,账目底子也打得扎实。这些小错虽不影响大局,但日积月累,便是隐患。你能一眼揪出,很好。”她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那几处修正,权且留下,稍后让平儿录入存档。”
“是。”得到肯定的令狐蕃离,心中泛起一丝小小的暖意和成就感。他随即拿起另一份卷宗,“另外,这是昨日提及的,对‘红线仙业务补贴’预算的调整草案。”他将一份装订整齐、数据图表清晰的报告双手递了过去。
容容接过报告,快翻阅着。报告逻辑严密,数据翔实,图表直观,几种方案的利弊分析得清晰透彻,甚至在最后还附上了一个倾向性建议。她的目光在那些干净利落的字迹和精准的图表上停留,碧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更深层次的欣赏。
“效率很高,思路也很周全。”容容放下报告,看向令狐蕃离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认可,“这份报告,比我想象的还要详尽。看来,我们的小账房先生,不仅在钱庄的算盘打得精,这运筹帷幄的本事,也渐长啊。”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让令狐蕃离耳根微热。
“不敢当。”令狐蕃离谦虚道,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容容略显疲惫的眼角。他注意到她手边的茶盏已经空了。
“换盏茶?凉茶伤身。”令狐蕃离起身,自然地走到一旁的小茶案边。动作娴熟地温壶、洗茶、冲泡。他如今泡茶的手艺,早已不是当初的生涩,动作流畅优雅,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清雅的茶香很快在书房内弥漫开来。
容容没有阻止,只是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着令狐蕃离专注泡茶的侧影。少年挺拔的身姿在显得格外清朗,多了几分文职的沉稳。她忽然想起他初来东阁时,连握笔都带着顿挫的力道,如今却能将这泡茶的功夫也做得如此赏心悦目。如今几月过去,时间,真的在他身上沉淀下了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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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字,如今是越好了。”容容的目光落在令狐蕃离书案上那叠字迹工整的报告上,“刚柔并济,筋骨内蕴,已有几分风骨。看来当初教你写字,没白费功夫。”
令狐蕃离将一盏温度恰到好处的清茶轻轻放在容容手边,闻言笑了笑:“是容容姐教得好。”
这话倒是不假,容容的字娟秀清丽,行云流水,在柔美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韧劲,常让他暗自揣摩。
“要吃些红豆糕吗?今天妖馨斋现做的最后一笼了。”
说着,令狐蕃离又回身过去,取出糕点后,摆在容容的桌子上。
“你也吃一些。”
“好。”
令狐蕃离听劝的拈起一块丢进嘴里,随即就又走回书桌后。
这几天,虽说钱庄和洛姝那边的事情很忙,但是每天晚上他都还是会来容容这边帮她做些工作。
这一点,自己早就习惯了。
令狐蕃离心里这么想着,坐下的同时就听见容容说道。
“下次记得慢慢品。吃得快,糟践厨子手艺。”
“我一定。”
“哼…………”
容容咽下一小口,便端起新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唇角的笑意。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宁静而默契的氛围,仿佛共处一室、各自忙碌便是最好的交流。
滚了删了,容容处理完手头紧急的几份卷宗,揉了揉有些胀的眉心。她抬眼看向令狐蕃离,后者正对着一本署名洛姝的书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