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最细腻的金粉,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温柔地洒进屋内,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光线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仿佛时光的精灵在无声舞蹈。
今日是令狐蕃离难得向内阁告假的一日,旨在稍作休整,从那些堆积如山的案牍和错综复杂的政务中暂时抽身。他与东方月初、东方听池同住的这小院,平日里总是因各自忙碌而显得有些冷清,此刻却因这刻意留白的闲暇,难得弥漫着一种闲适而温暖的居家气息。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影子斑驳地投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吟唱着宁静的晨曲。
令狐蕃离是三人中起得最早的。多年的习惯使然,即便休沐,生物钟也依旧精准。
他轻手轻脚地披上外衫,系上那件洗得有些白却干净的深蓝色粗布围裙,走进了灶间。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沉静的面容。他熟练地舀米、淘洗、生火、熬粥,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修行般的专注。不多时,简单的早餐便上了那张略显陈旧的木桌——熬得浓稠喷香、米粒几乎化开的糯米白粥,几碟自家腌制的、清脆爽口的酱黄瓜和萝卜干,还有一笼刚出屉、冒着诱人热气、白白胖胖的馒头。食物的暖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有效地驱散了初夏清晨残留的那一丝微凉,也唤醒了沉睡的味蕾。
“月初,听池,吃饭了。”
他扬声唤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小院的每个角落。
东方听池应声而出。
他先是向令狐蕃离微微颔致意,然后才在桌边坐下,背脊挺得笔直。而东方月初则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一头标志性的、如同蟑螂须般倔强翘起的呆毛,此刻都似乎因主人的无精打采而耷拉了下来。他眼皮半阖,睡意朦胧,无精打采地拉开椅子坐下,用手臂撑着脑袋,眼神放空,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碗里那冒着热气的白粥,一副神游天外、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
令狐蕃离抬眸瞥了他一眼,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下了然,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一碗盛得恰到好处的、温度适宜的白粥推到他面前。东方听池倒是早已习惯了他这般偶尔的脱线与情绪化,只是安静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酱菜,就着馒头,开始一丝不苟地用餐。
一顿早饭便在这样略显沉默,却又奇异和谐的气氛中结束。碗底很快见了空。东方听池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起身对依旧瘫在椅子里的东方月初道:“月初哥,时辰不早,我去后山练习神火掌控,你可要同去?”
往常,只要东方听池去练功,东方月初总会兴致勃勃地跟着去,哪怕他自己并不如何刻苦修炼,只是在一旁看着,也能凭借他那无穷的活力和跳跃的思维,对着东方听池的招式叽叽喳喳地点评上半天,或是天马行空地想象着各种对敌场景,自得其乐。
然而今天,东方月初只是懒洋洋地、仿佛连骨头都酥软了般摆了摆手,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浓重的鼻音:“唔……今天不想动,浑身没劲儿,就想歇一天,你自己去吧,注意安全。”
东方听池闻言,深邃的眸子在东方月初脸上停留了一瞬,见他确实情绪低落,也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应道:“好。那我傍晚前回来。”
说完,便不再耽搁,转身径直离开了小院。他的身影很快便被院外晨雾缭绕、草木葳蕤的小径所吞没,只留下渐行渐远的、沉稳的脚步声。
令狐蕃离也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方才用过的碗筷,准备拿到院中的水井边清洗。就在这时,东方月初就像一条失去了骨头、急需依附的小虫,慢悠悠地“黏”了上来。
他也不说话,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令狐蕃离身后,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令狐蕃离走到井边,他也跟到井边;令狐蕃离弯腰打水,他就靠在旁边的槐树干上。时不时地,从他那方向就会传来一声沉重的、仿佛饱含着世间所有心事的叹息,那叹息声悠长而曲折,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唉——”
“唉————”
……
一声接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奈的涟漪。
令狐蕃离打好冰凉的井水,将碗碟一一浸入宽大的木盆中,清澈的水声哗哗作响,与槐树叶的摩挲声应和着。
然而身后的叹息声却如同魔音灌耳,连绵不绝,执拗地试图打断这清晨的宁静。他起初还能强自镇定,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心想这小子泄一会儿也就好了。但直到他开始用丝瓜瓤细致地擦拭第三个碗时,那叹息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变本加厉,音量与惆怅程度层层递进,简直要在他耳边凝成实质的、灰蒙蒙的愁云惨雾了。
他终于忍不住,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无奈,更多的却是一种了然于心的、兄长般的温和笑意:“我说月初,你这唉声叹气的,是打算把我这盆洗碗水都叹成苦瓜汤吗?再这样下去,只怕连这井水都要跟着变涩了。到底怎么了?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了,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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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月初见他终于搭理自己,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些许活力,立刻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令狐蕃离的背上。他苦着一张俊脸,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闷闷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与沮丧:“蕃离哥……我、我就是在想妖仙姐姐的事儿。”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将心中那团乱麻清晰地表述出来。
令狐蕃离手上动作不停,丝瓜瓤与瓷碗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大当家?她又怎么你了?”
对于东方月初这场旷日持久、单方面投入、屡败屡战、堪称涂山一景的追求,他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能大致预判出东方月初情绪起伏的周期。
“不是她怎么我了……”东方月初有些烦躁地挠了挠他那头本就凌乱的头,使得那几根呆毛更加张扬,
“是我自己……蕃离哥,你说,我从那么小,来到涂山,就跟在红红姐屁股后面跑,像个小尾巴似的,到现在都这么多年了……我努力修炼,尽我所能地对她好……我做的这些……到底有没有用啊?妖仙姐姐她……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在她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长不大的小孩子?”
他顿了顿,眉头紧紧皱起,像是遇到了一个极大的、关乎人生方向的难题,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与担忧:
“我总觉得……妖仙姐姐的心里藏着什么事,一件很大很大的事,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上。她有时候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不像是对一个单纯追求者的厌烦或者无奈,倒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那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愧疚,有挣扎,有怀念,还有……我说不清的感觉,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为什么她从来不肯告诉我呢?她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才觉得永远都不可能接受我?我是不是……永远也走不进她心里那个被封锁的世界?”
水流声哗哗,伴随着少年充满迷茫与苦涩的倾诉,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回荡。令狐蕃离安静地听着,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他知道,此时的东方月初需要的并非一个确切的答案——感情之事,本就无人能给出标准答案——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能够包容他所有不安与软弱的倾听对象,一个能够承载他情绪宣泄的港湾。
将所有碗碟上的泡沫用清水仔细冲洗干净,看着它们恢复光洁的本来面目,令狐蕃离才关上水源,拿起旁边干净的棉布巾,一边慢条斯理地、一个个地擦拭着碗碟上残留的水渍,一边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平和,如同山间缓缓流淌的溪流:
“月初,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当家是何想法,心中有何挂碍,除了她自己,这世间无人能替你断言,我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