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于是在茶摊角落一张擦拭得还算干净的木桌旁落座。摊主是个头花白的老者,见是衙门里的官爷光顾,紧张得手脚颤,忙不迭地奉上三碗用大把粗茶沫冲泡的、汤色浑浊泛黄的茶水。
令狐蕃离并不介意,端起粗陶碗浅啜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别有一股市井生活的真实气息。
他放下陶碗,望向肖悠南,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疑问:“肖兄,我记得数月之前你在信里曾言,志在踏遍千山,寻剑问道。为何突然回到这偏远的沧盐州,又恰巧寻到这千寻城县衙来?”
肖悠南用修长如玉、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转动着粗陶茶碗,目光掠过街上稀疏往来、面带菜色的行人,语气平和如初:
“你也道是数月之前的信了。那时候我还在中州,给你的信说的便也是这个。后来转了方向去了北地州,给你的信又没有收到回信。”
他说着,抿一口茶。
“前些时日,我在北地州游历,于一处边镇茶肆偶遇一队往来沧盐州的商旅。听他们闲谈提及,这千寻城新近到任了一位主簿,年纪极轻,据言是他们行商半生所见最年轻的朝廷命官了。我心下好奇,便多问了几句,虽然是市井传言,听不得真,但是看那描述,所行所为,总想是蕃离你的手笔。恰巧你不回信,便来看看是否是故人在此。”
他抬起眼眸,那清亮的目光中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看向令狐蕃离,“我想着倘若真是。既是故人,又在此地为父母官,岂有过门不入之理?于是便转道东来。路途遥遥,恰巧遇上回归的李家车队,便结伴而行,倒也省却了不少风尘。”
他话语微顿,眼中掠过一丝更深邃的探究,语气依旧随意,却仿佛带着能穿透表象的锐利:
“只是,蕃离,你我书信往来数载,你信中常言四处行商之乐,百姓生活之艰,每每说及当年以及如今世家官吏腐败,都是痛心疾。我以为你耻与为伍。怎么此次重逢……竟在这沧盐州衙门口,摇身一变,成了这‘为五斗米折腰’的命官了?”
他刻意放缓了“为五斗米折腰”几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却直指核心的调侃。
令狐蕃离早已备好说辞,面上适时地露出几分经历挫折后的无奈与认命般的坦然,轻叹道:
“唉,肖兄有所不知。行商之道,看似海阔天空,实则风波险恶。前番几桩大生意接连受挫,本钱折损泰半,几乎血本无归。恰逢……咳,恰逢家中长辈辗转托了些关系,寻得这门路,便想着,不如用这残余的资财,谋个一官半职,也算寻个安身立命之所,糊口度日罢了。”
他刻意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经商失败、心灰意冷之下转而求取安稳前程的普通商贾子弟。
这口吻,对谁他都是这么说。
肖悠南闻言,却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唇角那抹笑意愈深邃,也愈显得通透彻悟。
他凝视着令狐蕃离,目光澄澈如秋水,仿佛能穿透那层精心构筑的伪装,直抵其下汹涌的暗流。
他压低声音:“蕃离,你莫要欺我。我虽与你相交不算至深,但当年初遇,你于颓垣断壁间眼神不灭,以及这些年书信往来,你信中偶尔流露的、关乎天下大势的卓见,对黎民疾苦的切肤之痛……你,绝非是那等会为了区区‘五斗米’,便将胸中丘壑尽数埋没,甘愿在此等浊世泥淖中随波逐流、苟且偷安之人。”
他的话语依旧温和,不疾不徐,却字字如绵里藏针,精准地刺向令狐蕃离精心维护的假面,让他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无奈又认命的神情。
恰在此时,一直安静坐在肖悠南身侧、小口小口啜饮着粗茶,却始终用那双灵动的杏眼“严密监视”着令狐蕃离的郁璃,突然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虽未言语,但那张小脸上分明写着“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和“休想蒙骗我家公子”的傲娇神情。
肖悠南似乎察觉到了身侧小侍女的细微动静,眼风轻轻扫过,郁璃立刻如同被捏住后颈的猫儿般,乖觉地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研究起粗陶碗壁上那道蜿蜒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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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悠南不再就此深究,她洒脱地站起身,将几枚磨得光滑的旧铜钱轻轻放在木桌中央,对令狐蕃离道:“蕃离既有公务缠身,我等便不再叨扰了。今日重逢,心甚慰之。他日若能得闲,你我再寻个清静雅致之处,烹茶煮酒,好好叙话。”
令狐蕃离亦起身相送:“一定。肖兄在千寻城期间,若遇任何难处,或需援手,尽管来衙署寻我。”
肖悠南拱手作别。
然而临行之前,他又扭头说道
“多年不见,你也学会不说实话了。这么想来,还是当年月夜下的你,说的话更像是见血的针些。”
“以后私下,我该叫你洛主簿还是蕃离?”
“肖兄只叫蕃离就是。”
肖悠南听了,了然的点了点头,然后带着那个背着沉重剑匣、临行前仍不忘回头用眼神“警告”了令狐蕃离一眼的郁璃,转身步履从容地汇入了街道上熙攘而麻木的人流之中。
那月白色的挺拔身影,几个转折间,便消失在了街角弥漫的尘土与喧嚣里。
令狐蕃离独立原地,目光幽深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中思绪如潮涌。
肖悠南的突然现身,无疑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变数。
不同于数年前,以及离开涂山之前的情况了。那个时候他可以对谁都说真话,但是现在不行了。
即使是肖悠南这个,相交数年的笔友也还不行。
恰在此时,熊澜郗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编食盒匆匆赶回,见人已离去,不由一怔:“表哥,这茶点……”
令狐蕃离缓缓收回远眺的目光,接过食盒,指腹感受着食盒上细腻的编织纹路,语气平静无波:
“无妨,且先回去。”
他转身,重新迈向那象征着权力秩序、也暗藏着无尽漩涡的县衙大门,步履依旧沉稳坚定,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凝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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