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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像冰冷的海藻,从脚底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视野边缘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暗,耳鸣尖锐地响起,盖过了水流的轰鸣。胃部痉挛着,提醒我午餐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我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无边的、要将我吞噬的冰冷和窒息感。
“陈工?”王工调试完一个阀门,站起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朝我这边喊道,“接口参数你核对一下?系统等着呢!”他指了指连接在池边控制台的一台便携式数据终端。
那台终端,就放在池沿边上。距离那荡漾的、深不可测的蓝色水面,最多只有半臂之遥。王工的声音穿过耳鸣的噪音,像一根针扎进我的意识。过去?核对参数?走到那个池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喉咙干得痛,像被砂纸磨过。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腔里却没有任何湿润的感觉。目光死死锁在那台银灰色的数据终端上,它像一个狰狞的诱饵,静静躺在深渊的边缘。三米的距离,此刻仿佛横亘着马里亚纳海沟。
“陈工?”王工又喊了一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解和催促。
就在我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尖叫着拒绝移动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某种熟悉的、打破沉闷的节奏感。林汐的身影出现在入口的光影里。她换上了更利落的工装裤和套头衫,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明朗。她一眼就看到了紧贴柱子、脸色惨白如纸的我,脚步微微一顿,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
“王工,参数我这边平板也能看,刚同步了。”她扬声说道,声音清脆,自然地走向王工,巧妙地挡在了我和那恐怖的池边之间。“陈工好像有点不舒服?脸色不太好。要不数据我先跟你对一对?”
王工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林汐,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随即是善意的理解:“哦哦,行啊行啊!林工你来对也一样。”他不再看我,注意力转向了林汐递过去的平板。
那堵无形的、隔绝了深渊巨口的墙,瞬间被林汐筑了起来。巨大的压力如同退潮般骤然松弛,紧绷到极致的肌肉猛地一软,我几乎要顺着柱子滑下去。后背的衬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大口喘着气,像是刚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贪婪地攫取着并不清新的、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视线还有些模糊,但耳朵里那尖锐的鸣叫终于开始减弱。
隔着几米的距离,林汐侧对着我,专注地与王工讨论着屏幕上的数据。她并没有看我,只是在她微微低头,手指划过屏幕的某个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朝我的方向极快地扫了一眼。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安抚的了然。
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知道我陈默,这个挂着海洋研究员名头的人,骨子里对水的恐惧有多深重,多么不堪一击。这个认知像一枚烧红的针,刺穿了我仅存的自尊。羞耻感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因被看穿而带来的虚弱感,瞬间淹没了刚刚退却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刚才直面池水时更加令人窒息。
我紧贴着冰冷的柱子,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耻辱标本。
日子在消毒水的气味、循环水系统的嗡鸣,以及那份隐秘的《人类观察日志》的沙沙声中,被拉长又压缩。林汐的存在,像一颗稳定燃烧的恒星,将我原本苍白沉寂的轨道搅得天翻地覆。她成了日志里绝对的主角,编号“lx”的记录占据了越来越厚的篇幅。
【观察对象:lx】
【日期:月日,下午】
【行为:午餐时间。自带便当(观察到内容物:西兰花、煎蛋卷、米饭,排列方式具有几何美感)。拒绝加入张主任等人的八卦闲聊圈(规避无效信息交互?),独自在休息室靠窗位置用餐。进食期间目光长时间投向窗外天空(云层结构为层积云,覆盖率约o),表情呈现非工作态松弛。期间无意识用筷子末端在桌面轻敲出规律节奏(节拍器功能?或仅为神经末梢冗余放电?)。持续约分钟。】
【分析:独立性强,对非必要社交存在天然筛选机制。具有内源性的专注力恢复模式。敲击行为或为思维具象化表现,节奏稳定,无焦虑特征。】
【观察对象:lx】
【日期:月日,晨会】
【行为:针对浮游生物采样点优化方案提出异议(逻辑链清晰,数据支撑充分)。表达方式直接,无明显情绪化措辞,但语较平时提升约(信息输出功率增大)。遭遇张主任习惯性反驳时(论点模糊,倾向经验主义),未即时对抗,选择短暂沉默(约秒),随后以追加实验数据比对结果的方式完成闭环论证(策略性迂回?)。最终方案采纳其核心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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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具备高逻辑处理能力及有效沟通策略。面对权威质疑时表现韧性,采用非情绪化、数据驱动的说服模式。沉默间隙可能为情绪缓冲或战术调整所需。成果导向明确。】
【观察对象:lx】
【日期:月日,实验室】
【事件:实验用海水调配失误,盐度偏高。lx负责的桡足类培养皿出现应激反应(个体活动显着减缓)。】
【行为:第一时间现异常(观察力敏锐)。未表现责备或慌乱(情绪稳定性高)。迅查阅操作记录,定位问题源头(溯源能力)。立即启动应急方案:部分转移个体至备用标准海水,部分缓慢梯度降盐(操作精准,分区处理)。全程耗时分钟,未寻求他人协助。完成后,额头有细密汗珠(生理性代谢加),但表情恢复平静。对失误责任人(实习生小赵)仅以“下次注意参数复核”简短提醒(处理方式:非惩戒性,信息传递直接)。】
【分析:危机处理能力卓越。独立性强,倾向于自我解决问题。对错误容忍度存在明确界限(纠正而非指责),指向高效协作原则。生理反应与高强度专注相关。】
墨蓝色的纸页上,黑色字迹密密麻麻。我试图用那些冰冷的术语、精确的秒数、理性的分析,去框定她,去理解她,去解释她身上那种让我无法移开目光的光。然而,写得越多,那本应构筑起的理性堤坝就越是摇摇欲坠。每一次观察,每一次记录,都像在深不见底的井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不是清晰的回响,而是更深的、无法度量的涟漪。那些“信息熵增”、“逻辑链”、“情绪稳定性”的标签之下,是一种我无法定义、却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存在”本身。她的笑容,她思考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她指尖划过屏幕的专注,甚至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实验室试剂和某种清冽植物气息的味道……都顽固地穿透了我精心构筑的术语堡垒,直接烙印在感官上,累积成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无法归类的“物质”,塞满了胸腔,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患得患失的“别扭”也因此达到了顶峰。每次在走廊与她擦肩而过,我都像一个笨拙的提线木偶,肢体僵硬,目光要么死死钉在地砖的某条缝隙里,要么慌乱地投向天花板某个无关紧要的通风口。试图开口打个最简单的招呼,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干燥的海绵,只能出意义不明的气音。更多的时候,是抱着文件夹或设备,像个幽灵一样,在她可能出现的地方附近徘徊,隔着转角,或者一排高大的仪器柜,贪婪地捕捉她的声音碎片,她脚步的节奏,她偶尔飘过来的、带着阳光暖意的只言片语。像个可悲的、躲在暗处的偷窥者。日志里记录着她的“非必要社交筛选机制”,而我,却连最基本的社交本能都丧失了。
这份扭曲的平静,在四月末一个沉闷的午后,被彻底碾碎。
那天空气黏腻,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刚从一场关于深海热液喷口微生物群落的数据分析会中解脱出来,会议室里浑浊的空气和冗长的争论让我头痛欲裂。只想快点回到我那幽暗的、安全的角落,把头埋进日志里,梳理那些只属于我的、关于她的碎片。
刚推开b-办公室的门,一股不同寻常的低气压迎面扑来。林汐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她的位置上,而是站在窗边。窗户开着一道缝,但并没有多少新鲜空气透进来。她背对着门口,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夕阳的光线染红了窗棂,却无法温暖她挺直的背影。一种沉重的、近乎凝滞的沉默弥漫在房间里,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我放轻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抽屉的锁孔冰冷。
就在这时,林汐转过了身。她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明朗,眉头紧锁,深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还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被什么击中的疲惫。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直直地刺向我。
“陈默。”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瞬间击碎了我试图藏匿的念头。她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印着研究所抬头的a纸,纸张的边缘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有些皱。“所里刚下的通知,”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块砸在地板上,“我…被临时抽调,去‘雪龙之心’南极科考站。极夜观测项目,顶替一个突疾病的研究员。下个月初就走。”
“雪龙之心”。
“南极”。
“下个月初就走”。
这几个词,每一个都像一把沉重的冰镐,狠狠凿在我的耳膜上,然后顺着神经一路冻僵了全身的血液。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短路、爆裂,只剩下刺耳的白噪音。眼前的一切——林汐紧锁的眉头,她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窗外那抹虚假的夕阳红——都开始旋转、扭曲、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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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她要走了?去那个冰封万里、与世隔绝的白色地狱?去一整年?甚至更久?像一只从指尖滑落的蝴蝶,被南极凛冽的暴风雪瞬间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