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艰难地睁开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眼睛。深潜器仍在失控地旋转、上冲,但舱内那层覆盖在舷窗和仪器面板上的水珠,此刻正散出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温暖的淡金色光晕。它们沿着弧形的内壁缓缓流淌,汇聚,滴落。整个狭小的球形舱内,弥漫着一种奇异而圣洁的、如同晨曦初露般的微光。
这光……这暖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固定在控制台边缘的那个小相框。林深在威尼斯阳光下灿烂的笑容,在这片温暖的金色微光中,似乎也变得格外生动、柔和。他的眼睛,仿佛正穿过七年的时光和冰冷的深海,温柔地注视着我。
紧接着,那消失的哼唱声,又回来了。
不再是断断续续、缥缈难寻。它变得清晰、稳定、温暖。依旧是那不成调、带着水汽般潮湿感的歌谣。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雨水的清新,直接流淌进我的心底,驱散了最后一丝恐惧和冰冷。
“……唔……嗯……”
哼唱声温柔地萦绕着,如同无形的拥抱。
是他。一定是他。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和悲伤的咸涩,而是一种被巨大暖流冲刷后的、无法言喻的酸胀和安宁。我伸出手,颤抖地、轻轻地,覆上控制台边缘那个小小的相框。冰冷的玻璃下,是他永恒的笑容。
“林深……”我无声地翕动着嘴唇,任由温暖的泪水滑落,与脸上那些同样带着暖意的“雨滴”混合在一起。
深潜器外,是狂暴的上浮和毁灭性的崩塌。深潜器内,却是一片被温暖哼唱和奇异“暖雨”笼罩的、近乎神迹般的宁静港湾。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意识从未有过的清明。巨大的痛苦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浸泡在温泉般的温暖和彻底的平静之中。仿佛所有的重负、七年的追寻、刚刚经历的生死一瞬,都被这无声的雨和温柔的哼唱洗涤、抚平。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失控的翻滚和狂暴的加度感终于开始减弱。深潜器似乎冲出了崩塌最剧烈的核心区域,上升的姿态虽然依旧不稳,但那种毁灭性的旋转终于减缓了。深度计上的数字已经跳到了八百米……七百米……六百米……
外部水压在稳步下降,深潜器耐压壳体的呻吟声也渐渐平息。刺耳的警报声大部分都停止了闪烁,只剩下几个黄色的警示灯还在工作。
“苏晚!苏晚!报告状态!收到请回答!”队长沙哑而焦急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舱内循环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雨后般的清新气息。脸上的“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只留下皮肤上微凉的湿意和一种被温柔抚慰过的松弛感。那温暖的哼唱声也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袅袅的回音萦绕在心底。
“队长……”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带着一种经历过大劫后的疲惫,却又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我……没事。深度六百米,正在稳定上浮。船体……有损伤,但主体结构似乎完整。”
通讯器那头陷入了短暂的、难以置信的沉默。随即爆出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哽咽的嘈杂声。
“感谢上帝!感谢老天爷!你活着!你真的还活着!”队长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坚持住!救援小组已经就位!我们马上接应你!”
“收到。”我轻轻应道,目光缓缓移开相框,落在了损毁的机械臂末端。那枚黄铜怀表,在刚才剧烈的翻滚撞击中,竟然奇迹般地没有被甩脱,依旧被变形的合金夹爪死死地攥着。铜绿覆盖的表面,在舱内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幽暗而恒久的光泽。林深&苏晚。那两个名字,历经深海百年,依旧清晰。
“深渊漫步者”最终在救援船的引导和拖曳下,缓缓浮出了北大西洋冰冷的海面。厚重的灰色云层低垂,但雨已经停了。甲板上的灯光刺眼,混杂着海风的咸腥和柴油的味道。当沉重的舱盖被救援人员从外面旋开,冰冷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时,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刺目的光线和喧闹的人声瞬间涌来,与深潜器内那永恒的寂静和最后的温暖宁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几乎是被人半扶半抱地拖出狭窄的球形舱。双腿踏在坚实摇晃的甲板上时,竟有些虚软的不真实感。身上厚重的潜水服被迅剥开,救援人员快检查着我的生命体征,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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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简直是奇迹!”
“三千米下结构崩塌中心冲出来……苏晚,你创造了历史!”
“减压病症状呢?快!高压氧舱准备!”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忙碌的身影和肩膀,急切地搜寻着。直到看到队长那张同样疲惫不堪、却写满巨大庆幸和难以置信的脸。他分开人群,大步走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和一句沙哑的:“回来就好。”
“队长,”我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很清晰。我抬起手——那只在深潜器里一直紧握着某样东西的手——掌心摊开。那枚覆盖着铜绿、刻着名字的黄铜怀表,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带着深海的冰凉,也仿佛带着一丝残留的暖意。“我找到了。这个。”
队长的目光落在怀表上,瞳孔猛地一缩。他脸上的庆幸瞬间凝固,被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沉重和最终释然的复杂情绪取代。他当然认得出来。他看过太多次那张在威尼斯刻字的照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却最终定格在我的眼睛深处。那里,没有了出前的偏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只剩下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仿佛要将某种力量传递给我。“先去处理检查。好好休息。其他的……以后再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被簇拥着走向船上的医疗室。高压氧舱像一个巨大的银色蚕茧,准备吞噬我,进行漫长而必要的治疗,以清除体内可能残留的氮气。在被推进那个充满纯氧的狭小空间之前,我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片墨蓝色的、吞噬了“信天翁号”和林深遗骸的北大西洋。海面在暮色下起伏,像一块巨大的、深色的绸缎,掩盖着所有深埋的秘密和永恒的悲伤。
舱门在眼前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纯氧流动的嘶嘶声在耳边响起。我闭上眼,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黄铜怀表。铜绿摩擦着掌心,带来粗糙而真实的触感。
林深,我们上来了。我……把你的一部分,带回来了。
可是,心呢?
那个在威尼斯洪水里浸湿了云、随着风飘散而去、又坠入海底的心,真的还能完整地回来吗?那些抹不掉的旧回忆,在摸到怀表、听到哼唱、感受到“暖雨”的瞬间,非但没有被抹掉,反而带着更加锐利的痛楚和更加清晰的细节,汹涌地淹没了回来。
高压氧舱的纯氧带着一种奇异的洁净感,却无法洗涤心底那片被咸涩海水和苦涩泪水浸泡过的荒原。身体在安全的环境里放松下来,但精神深处,那场生在三千米下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席卷。骸骨空洞的眼窝,断裂肋骨的轻响,崩塌的巨响,以及那违背常理的、带着救赎般温暖的“雨”和哼唱……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疯狂闪回、冲撞。
我疲惫地蜷缩在座椅上,额头抵着冰冷的舱壁。攥着怀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白。泪水无声地涌出,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深蓝色的工作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没有啜泣,只有无声的、汹涌的泪流。七年的压抑,七年的寻找,七年的绝望和那一瞬间狂喜后的巨大失落与永久的创伤,如同被高压氧舱的纯氧点燃,化作滚烫的液体,决堤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找到?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为什么不让他永远留在那片寂静里?为什么要让我亲手……
自责、悲伤、巨大的空洞感,还有那一丝被“暖雨”和哼唱强行注入的、无法解释的慰藉,如同纠缠的藤蔓,将心脏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唔……嗯……”
那个熟悉的、带着潮湿水汽感的哼唱旋律,毫无征兆地,又一次极其轻微地、仿佛直接响起在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
我猛地一震,倏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上。氧舱内只有氧气流动的嘶嘶声和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绝对的安静。
是幻觉吗?是高压环境下的神经异常?还是……那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执念,真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回响?
我茫然地环顾着这个银白色的、绝对密闭的空间。没有水珠凝结。没有温暖的雨滴。只有纯氧的洁净气息。
可那哼唱声,却如同最细微的电流,真实地拂过心弦,带来一阵短暂而尖锐的悸动。
我低下头,摊开掌心。黄铜怀表静静地躺在那里,刻痕里的铜绿在氧舱柔和的灯光下,仿佛蕴藏着深渊所有的秘密和无法言说的温柔。指尖轻轻拂过那两个并排的名字,冰冷的金属下,似乎……真的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深海暖流般的微温。
这微温,是深渊的怜悯,还是他跨越生死最后的告别?是慰藉的种子,还是另一场无尽轮回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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