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慢转过头,眼中的世界陡然亮了一亮。
说话的青袍男子二十五六岁,眉目间有疏狂,有英气,也有矜贵。寻常的乌纱幞头,寻常的束带,寻常的六合靴,再平常不过的打扮,在他身上却无一处不妥帖。
狸奴没见过七品以上的官员,但她想,纵是紫袍玉带的三品高官丶当朝相公,也绝不能比穿着青衫的这名青年男子更好看丶更清贵。三月底的薰风已有了初夏的气味,柔柔吹动垂柳的枝条,柳叶扫过那名男子挺秀的双肩。他举袂拂落柳叶,脸上浮现一个浅淡的笑。
狸奴迟疑道:“妾已经不在典客署了,不过……各位学生入国子监的定式,妾一概写在纸上,留与署中的官人们。郎君去那间公房,一问即知。”
男子打量她手中的包袱,信口问道:“小娘子为什麽不在典客署了”
她低了脸,不想回答。
“小娘子。”男子声调平和,“某痴长几岁,听一听你的事情,未必不能建言一二。”
她兀自垂着头,半晌才憋出一句:“不是我的过错。我……”她忽然捂着嘴哭了,眼泪一滴接一滴落下。
平日里不哭的人,一哭就无法收场。她感到懊恼和羞耻,吞咽着想止住泪水,反而呛了气,蹲在地上大声咳嗽。男子走近,掏出一方丝帕递给她。她随手接过,蒙住了脸。遮住眼睛之前的一刹那,她瞥见他随风飘动的青色衣襟。
“呼。”狸奴站起身,攥着湿透了的丝帕,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帘。泪水将她的脸和眼睛濯洗得分外明净,眼皮泛红,像是扑了一层茜色的粉。
“正因为不是你的过错,才要全力应对,不能退让。”男子道。
狸奴咬了咬嘴唇,飞快讲完整件事,又道:“我不想给典客丞惹来祸端。他为人很好的……”
“你当真以为典客丞只是怕连累他自身”男子失笑。
“什麽”
“你才从河北来,不甚懂得长安官署的规矩,他却要你去照管外族学生的衣粮丶行住之类庶务。他分明不信你,也不愿让你有所作为,甚至……是刻意让你犯错。这究竟是因为你是女子,还是因为你是幽州人,还是因为你是胡人,不得而知。”
狸奴瞪大眼睛。她浓密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泪珠,鼻尖红了,一副痴傻模样。
“日本学生私买香药,无端受过的人却是你。没有权势的人蒙冤,固然不是稀罕事。但是,除了你之外,典客丞还逐了什麽人出门”
“……似乎,大约……没……”狸奴一时哑了。
“广平王妃的事,你更不必挂心。她当日没能溺死你,便不至于事後还要追着你打杀。她记不住你的……贵人们恨的人,可比你恨的人多得多。”男子说到最後,含笑的眼里忽而闪过一丝讥诮。
“那,那我如今……”狸奴仰头看他。
男子低声说了几句话。狸奴既惊且喜,连连点头。
“我去了。”男子道了别,转身向皇城深处而去。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狸奴追上去,殷切道:“郎君还有什麽指教我的”
“我听小娘子说话时,似乎有效仿长安口音的习惯,委实十分用心。只是,长安虽是帝京,但关中人说话时,鼻音往往滞涩,反而未必比幽州口音爽利清朗。小娘子不如……”
“是了,我来长安不久,最怕别人说我是田舍汉,因此……呃……是不是该叫‘田舍胡’‘田舍女’……总之,郎君的意思是,关中话不见得一定比河北话动听,我不必学关中口音,照旧说河北话就好。是也不是”狸奴笑道。
“是。某……”男子亦是一笑,止住话头,“某失礼了。”便大踏步去了。狸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皇城的花影树荫之中,才发觉自己忘了问他的名姓:“如果帕子上绣了他的名号,就……啊呀!”
原来她双手一直扭着那方丝帕,无意间将帕子扯成了两半。帕子隐隐透着香气,那香气却不是时下贵族男子爱熏的沉水香丶檀香丶苏合香等等,而是清甜的柑橘味道。
“我感谢胡天赐下的善意。即使遇到恶事,我仍然欢喜满足。”她在心里念颂经文,虔诚祷祝,“愿胡天庇佑你!善良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