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155)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四)
杨炎回到驿馆时,已是三更近半。常山的深秋较扶风更冷,庭前的井栏上结了一层银色的清霜,枯草上也盈着霜。他靠近井栏,伸指触碰那层银白。繁霜在他的指尖下融成小小的水滴,水滴中映出一弯小小的丶暗弱的眉月。那月影正在中天。
杨炎望了望头顶的天空,又望了望身後,忽然打了个寒噤。他抹去指尖的水迹,独自在这霜色和月色交辉的天地间站了片刻。
狸奴那间屋子里还燃着灯。杨炎走了过去,轻轻敲了两下门扇,脱靴进门,见她坐在几案後愣怔。他赴宴前,她便是这副坐姿,似乎并未挪动过。
“我回来了。”
狸奴抹了把脸,“嗯”了一声。她原也不十分担忧张忠志会在酒宴上为难他。
“他们叫我明日一同打球。”他又说,旋即趋前两步,隔着几案按住她的肩膀:“你不要急!”
她没用夕食,站起的时候又太急,不觉发晕:“我……我去寻为辅说——”
“别去。你确实应当和张兄谈一谈,但这两日不成。待他有了决断,你再去寻他不迟。”
“可是……”
“依我的想法,明日打球时你也不该去。但若留你一个人在城里,我怕那个女郎为难你。”杨炎再三回想张忠志身边的那个女子,只觉那女子虽然端方,身上却有些峻刻之气,且那峻刻,仿佛还是向着何六一人来的。她既是张忠志的未婚妻子,待何六有敌意,实属寻常。
狸奴又抹了抹脸,哑声道:“当日我回幽州时,也见过她。封五郎一再说她居心不良,我不觉得,但如今她和他……唉,我也不知道了。”
“封五郎说她不可信,那就是真的了。”杨炎断然道,“封五郎看人向来很准……你明日和我去球场罢,在楼上坐着观球便是。你记住,无论他们怎样待我,你万万不要出手。”
“甚麽”
“明日我当无性命之忧,只要不落下终身的伤残,便算胜了。”
第二日又是一个晴天。衆人到球场时正当中午,日光溶溶,照得人通身舒畅,一匹匹健马银镫金鞍,在日光里耀采流辉。
州郡的球场,用处比长安的球场更多,可打球,亦可练兵宣诏丶请神丶行刑。城外的球场是数年前的郡守修的,这一年几乎没人用过。张忠志近两个月稍有馀裕,下令重整球场。除了草,浇了油,依着长安球场的模样,在球场东丶西丶南三面修了短墙,北侧起了一座观球的小楼。
打球时照例要结起马尾,以免马尾在冲撞中相互交缠。杨炎牵着坐骑,向照看球场的军士们借了剪刀,自己动手修剪马鬃,又给马尾打了结。张忠正丶王没诺干和亲兵们各自除掉外袍,领取球衣,又问杨炎:“球衣有青赤二色,你要哪种”
杨炎笑道:“我瞧张二郎穿着赤色锦衣,委实英迈俊拔,我也要赤色罢。”和张忠正穿同色的球衣,便是和他一队的意思了。
“我不是妇人,你夸赞我也没用。”张忠正扬手将一件赤色锦衣掷了过去,“你这般瘦弱,也不知这衣衫合不合你的身。”
杨炎换上球衣,忽听王没诺干道:“杨郎,你看这球场如何”
“平滑无尘,远望青山,自是绝佳。”
“我听说,去年夏天,就在这球场上,有人教马匹踩死了。”王没诺干笑了笑,“杨郎可要当心。”
杨炎束着腰带,笑意不改:“哦武俊说的是王俌吗我隐约听过,去年为大唐守常山郡的王俌有意投降燕军,诸位将领们却心向唐室,打球时故意纵马将他踏死。”
“……”
杨炎此刻还敢直言反击,倒是衆人所不曾预见的。王没诺干见杨炎孤身入场犹自分毫不让,不失唐廷气势,也不由得佩服。他遥遥一瞥北侧楼中那个红裙身影,递给杨炎一支球杖。
青丶红两队各派了一人,守自家的球门,另有两名兵士持着小红旗唱筹,每进一球,即唱筹一回,击鼓三通。开场鼓声起处,两队骑士齐齐冲出。
打球时在马上所见的天地与平时骑马大为不同,一名骑士的前丶後丶左丶右都有别的人与马,且别人的马也在不住跑动,忽远忽近,忽前忽後。骑士一时要举头看旁人的去路,一时要低头看地上的球子,而马匹相撞丶骑者落马又时常难免,人既要尽量避开别的马匹,又要在马匹相撞时尽量稳住自身。鼓声一响,马匹一动,打球的骑士们便俨然进入另一方世界,一方颠簸到极致丶险危到极致,也精彩到极致的世界。
杨炎昨夜睡得浅,晨起时颇觉困倦。但此际身处这一方世界里,心神自然振作,耳目自然清明。佛经所谓“生死大恐怖”,原也无人可以轻易得脱。
“你不该回来的。”
张阿劳上了楼,在距狸奴数尺的地方坐下。狸奴看了看他,转而低脸:“我知道。”
一名青衣骑士和杨炎同时奔向那颗彩球,又同时挥出球杖。争抢之际两支球杖在离地不远处重重相交,又立即分开。杨炎手腕剧震,没能抢到球,策马继续前奔。
为便观球,楼上设了数把高背椅。垂腿而坐不合汉人礼俗,椅子少见于中原,在各族杂居的河西则用得多一些。高背椅子经由草原传至幽燕,亦不过是这一二十年的事。狸奴坐了一把椅子,双手放在膝上,压住了半截裙裾,下半截兀自随风摆荡。
两红一青三名骑士的马匹撞在一处,其中一名红衣骑士正是杨炎。那名青衣骑士的球杖扫中了杨炎的肩膀,但力道似乎不重。三人各自勒住马头,向後退让。
狸奴的手按住了双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