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5)如日之升则曰大明(一)
(天宝十二载五月五日至七日)
大明宫西侧的九仙门外,是包括右羽林军和右龙武军在内的右三军所在。九仙门的右侧有右银台门,门内设有仗院,供军士们出入时休憩。院中几名军士有的在射粉团,有的则在帮助彼此,将辟邪的五色丝线系在臂上。
两名锦衣男子走了进来。当先的那人风姿挺秀,面貌温和,意态闲雅,後边那名男子更为高大健壮。
“二位大王怎麽来了”一名龙武军士行礼道,“圣人的家宴已经完了吗”
当先那人正是太子李亨的长子,广平郡王李俶。李俶笑道:“不错。贵妃要往太液池边去,阿翁便叫我们都退下。”
——贵妃畏热,每到夏日,陛下和她若是未赴骊山华清宫避暑,则他们大半的辰光都留在大明宫太液池边的含凉殿里,抱着辟暑犀如意,喝冰屑麻节饮。含凉殿中有一架庞大的水车,不停旋转,将水流送上殿顶,再沿着殿宇四周的屋檐飞流而下。人处殿中,俨然如在清凉秋日。
“大王要不要来射粉团”张忠志从案上拾起一支小角弓,递给李俶身後的建宁郡王李倓。李倓是太子的第三子,与兄长李俶虽非一母所生,却一向亲厚。他笑着接过角弓:“为辅为何独独给我角弓,不给我长兄”
张忠志从容道:“宫中惯例,射中粉团者,可得而食之。我等在宫中值守,连菖蒲酒也不能喝,只能吃粉团和粽子。广平郡王向来体恤我等,不会与我们争抢粉团,而大王你最爱骑射,总要与我等比武。”
李俶大笑:“三弟,他说得这麽悲凄,你就休要与他们争粉团了。”
衆人都笑起来,李倓也笑了:“我今日可没打算与你们比试。长兄方才在宴上喝多了枭羹,来这边消食罢了。”
枭为恶鸟,素有不孝之名,据说此鸟长大後会吃掉自己的生身母亲。自汉朝以降,每逢五月五日(1),历代朝廷常有磔之而作羹汤的惯例,皇帝还将枭肉汤分赐百官。
另一名军士笑道:“或者……大王只射粉团,但不带走。”
李倓看了看十馀步外的架子上的盘子:“善。”他拈起弓,自有人递上一支小箭。他将箭安在弦上,随意一拉,小箭疾飞出去,恰好插在盘中的一只粉团上。衆军士纷纷叫好。李倓玩得兴起,跳射丶盲射丶连珠射,种种花式一样不落,粉团和粽子遍体鳞伤,每一只身上都插了许多支箭。
李俶含笑立在旁边,并不作声。张忠志举步出了仗院,不多时,他果然听见身後响起六合靴踏在砖石地面上的声音。
“大王有心事”
“你随安大夫入朝,为阿翁选为射生子弟时,你我便在宫中相识,到如今有六年了。我哪一天没有心事”李俶城府颇深,口中虽然轻叹,面上神色仍是淡淡的,并无特别的忧惧之意。
两人信步走向银台门北的九仙殿。这九仙殿曾是睿宗朝某位妃子所居,後来无人居住,逐渐成了大明宫中少见的僻静地方。院中有一口早已干涸的井,井口四周的银井栏光泽黯淡,旁边的两株梨树却繁茂非常,枝叶相交相绕,在宫中有“雌雄树”之名。
二人迈进殿中,只见帘幕低垂,寂寂无人,六合屏风上绘的仕女图彩色尽褪,面目漫漶。李俶喃喃道:“世人说大明宫‘如日之升,则曰大明’。日出的地方,也是这样冷麽”
张忠志默然。李俶顿了一顿,又道:“崔大昨日寻隙与我争吵,说是要向贵妃诉我偏宠姬妾。开宴之前,她当真去寻了贵妃,不知说了什麽。”
皇帝为孙儿李俶选了崔家长女为正妃,大半是因为她是贵妃大姊韩国夫人的女儿。杨家势大,李俶虽不喜崔氏骄悍,却也不能过于抱怨。他只说了这麽两句,张忠志便懂了。但这些毕竟是帝王家事,张忠志不好插话,只是继续听着。
“还有张良娣……”
张良娣美貌机警,最受太子宠爱,今年才生了一个儿子。太子疼爱那孩儿,远胜于昔年疼爱李俶和李俶的兄弟。张忠志道:“婴孩而已。大王是太子殿下的长子,又成了婚,有了儿女。”
皇帝春秋渐高,但他大半生鞍马娴熟,至今精神健旺,太子继位遥遥无期,到时这个婴孩已经长大成人,也未可知。倘若太子偏心这个婴孩,多加扶持,那麽来日宫中的形势便当真说不准了。
可是,太子能否如常继位尚且难说,似乎不必太过在意一个婴孩。皇帝多疑,不巧又有足够的儿子可杀。十六年前他罔顾朝臣劝阻,同时赐死三个儿子,当时的太子李瑛没能幸免。至于如今的太子李亨,他的储位也从未真正稳固过。先有李林甫,後有杨国忠,都担心李亨继位後为难他们,时时想要倾颓太子之位。
眼下还未到担心这个婴孩的时候。这是张忠志话里的意思。
自然,他未必当真这样想。广平郡王是太子的儿子;安将军和太子没有结盟。他清楚,自己和广平郡王投缘,却终究是安将军的人。此刻的话头既然与太子有关,他又能说几分真话纵使他说了十分的真话,广平郡王也不见得能当成真话来听。
李俶同样明白。有些人以为安禄山和李林甫一样,都要扳倒太子。在他看来,安禄山未必有这个心思,但太子和边将,永远是最易受到皇帝猜忌的人。
譬如名将王海宾的儿子王忠嗣——他自幼养在宫中,与那时尚未改名“亨”丶亦未当上太子的忠王李嗣升一同长大。王忠嗣一度兼任四镇节帅,佩河西丶陇右丶朔方丶河东四镇将印,配四将印丶控制万里。自从大唐肇造,从未有哪一位将领有此殊荣。然他一朝下狱,被贬汉阳,便是因为有人向皇帝上告,说他有拥立太子李亨之志。两年後王忠嗣暴卒于汉阳官舍,终年不过四十五岁。
王忠嗣的旧事犹在眼前,太子不能不谨慎。李俶身为太子的长子,就更不能不谨慎。他和张忠志投契,既是因为欣赏张的勇武,也是因为这些射生子弟见到皇帝的机会,往往比他们皇孙还要多。和他们交结,总归不会出错。他看似向张忠志倾诉,但其实也无非拣着衆人皆知的事,稍稍说一点罢了。
真心最多一二分,倾诉只有两三句。天家贵胄丶储君之子的生涯,便是如此。
“我倒不是为此忧心。只是……良娣有时向父亲进……”李俶收回已到了口边的“谗”字,“进言,说我与三弟敌视她和幼弟。”
他踱向殿宇深处,立在那架屏风前出神。张忠志望着他的背影,压低语声:“说到张良娣,我有一事讲与大王。”
“嗯”
“前些年,突厥右贤王阙特勤去世,圣人派遣张良娣的父亲丶故太仆卿张去逸前往主持立碑。圣人亲自撰写碑文,以纪两国父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