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不动康姨。她在长安,恐怕只有死路……”狸奴说起康氏,容色颓丧,“不知安大郎和郡主如今怎麽样了。”
二人牵着马,走在雍县城里。这里的人们对远在边疆的叛乱一无所觉,哪怕是那些听说了安禄山起兵的人们,也和西京的百姓一样,认为既有高仙芝丶封常清等大将在,平定叛军,擒住安贼,大概是一旬之间就能做到的事。
“康娘子自觉年纪大了,不愿偷生,倘使儿子不能走,她宁可与儿子死在一处。年长者往往如此,不是你的过错。”杨炎道。
“还有我阿娘……我担心我阿娘。”狸奴深深叹了一口气。杨炎听她懊悔,劝道:“范阳在後方,你阿娘留在那边,不见得是坏事。只要你在叛乱平定以後,及时将她接来,以免受你父亲牵累……况且,依你所说,你阿娘并非惯于行路之人,又怎能要她在战乱之中千里奔波。”
狸奴低头不语,心乱如麻,神识恍惚,好几回差点撞到路旁的槐树上,杨炎提心吊胆,匆匆携她到了城北。
“开元寺”狸奴茫然看着寺门上的匾额,“这是……你们扶风郡的开元寺”
“是。”开元二十六年,皇帝敕令天下诸州各建一所佛寺,取名开元,或将一座既有的佛寺改换匾额,改名开元寺,雍县这座便是其中之一。杨炎又道:“寺里有吴道玄的画,东边的塔上,则有王给事作的画,他画的竹子尤其佳妙。我少年时去看,每每在塔上坐一两个时辰。”
狸奴听到这是他从前经常来的寺庙,颇觉亲切,振作精神,不时装作对那些壁画很有兴味的样子,问这问那。杨炎失笑,带她走进一间静室:“我带你来,是为了让你瞧瞧我十几岁时闲游的所在,不是为了逼你喜爱那些画。”
佛寺比邸店清静,女客借住寺里是常事。他前几日吩咐家僮先回雍县,向相熟的僧人讨了这间静室,洒扫洁净,眼下只消点上熏笼取暖,就可入住。杨炎出身清贵,但他在军幕中待得久了,每常自己动手做杂事,当下取了火石,弯腰去点那熏笼。狸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他仰脸,神情一滞:“父亲”
站在门口的中年男子青色衣袍,风姿湛然,骨清神秀,眸如点漆,俨然便是杨炎年长之後的模样,只是面沉如水,不掩怒色。杨炎连忙见礼:“父亲,我今日才……”
“你还没娶妻,就要养别宅妇吗”杨播打断他。杨炎愕然:“父亲!”
狸奴听杨炎说过,他父亲杨播当年考中进士却不愿为官,皇帝征他为谏议大夫,他仍不肯去。他性情淡泊,今日却对许久未见的爱子出语激烈,想必动了真怒。
所谓“别宅妇”,是男子未经正妻许可,养在别宅的女子,身份比妾室还不如。任何一个自爱的小娘子听到这话,必然羞怒难当,狸奴也不例外。但杨炎一家俱以孝行知名,她既不想说不敬的话,也不愿让杨炎为难,便默不作声。
“别宅妇非国朝法度所能容者。你若不想因‘犯奸’的罪名令杨家蒙羞,就尽快将这小娘子送走。”杨播冷冷道。杨炎撩衣跪下,语声恳切:“父亲,何六娘是幽州人,自从安贼起兵,她深受连累,寝食难安,在京中已无立足之地,只得来此暂住。望父亲宽宥我的私心。”
杨播看也不看狸奴,漠然俯视跪倒的儿子:“你说,她为什麽受安贼连累”
“她父亲在幽州军中,且她又是胡人……”
“你既然知道她是胡人,何以为她所惑既然不是别宅妇,那麽你是打算以她为妾我容不得胡人入我杨家。”
狸奴倒退了一步,指甲掐进掌心,嘴唇翕动,依然没有说话:她不想为妾,不想让杨炎尴尬,不能改易自己的胡人血脉,不想掩饰自己是河北叛军中人,所以,她只能继续沉默。杨炎清楚父亲向来赞同“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却没料到他这般坚决,努力分辩道:“隋文帝的独孤皇後也不是汉女,可文帝也是我们杨……”
“独孤氏悍妒,又干预储君废立之事,杨广做了皇帝,使大隋二世而亡,这不是独孤氏的过错”杨播冷笑。
“妾不懂那许多,可是改立太子的大事,难道是皇後一个人能做主的隋文帝难道没有考虑过吗”狸奴本来还想说,亡了大隋的是杨广,这又和他母亲独孤氏有什麽相干,总算忍住了。
“胡儿不识礼数!”杨播料不到这个胡人女郎竟敢反驳,指着狸奴斥骂。杨炎拽了狸奴一把,又苦劝道:“父亲,何六娘纯善,绝非包藏祸心的人。”
“总之,你不能供养别宅妇,也不能娶她。”杨播一甩袍袖,转身出门。
狸奴擡起手,揉了揉脸颊和眼睛。杨炎瞥见她举手的动作,忽地想起,二月里她在养父何千年面前自承喜欢他,何千年扬鞭打她,她就是这样护着头脸的。他心中蓦地升起一阵酸涩,对着父亲的背影道:“父亲不准我娶何六娘,那麽我也不娶别人。”杨播步子顿了顿,却没回头,径自去了,就如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狸奴将杨炎拉起来,叹道:“这又是何必”杨家孝名素着,忠孝二字刻在每一名子弟的血骨之中,杨炎能说出方才的话,已是大大破例。他拍了拍她的脸,将她揽入怀里,低声道:“再等一等,给我一些时日。”
此刻正是日落时分,外面下起了小雪,一片昏黄。室内没有燃灯,光线黯淡,两人能看清的,唯有彼此的脸。狸奴嗅着他衣袂间的柑橘香气,闭了闭眼:“你也要给我一些时日。”
他说的是他父亲。
她说的,却是她的故土,她的亲族,从前她眼里的燕山雪月,如今她心中的冰炭交煎。
可是,“一些时日”——
究竟是多久呢他们暂时无从得知。此时此地,年轻的他们所能看到丶能确知的,惟有天边的雪丶眼前的人而已。
“我倒听说过东市狗脊岭是个行刑的所在,可还是第一回亲眼见哩。”
“我家自从前朝时就住在京城了,听我家阿翁说,皇城西南边上有棵柳树,至尊砍贵人们的头,都是在那棵柳树下行刑。毕竟,贵人死了也还是贵人!他们受死的样子,可不是我们贫贱人能看的。”
“那今日怎麽又在东市杀人了”
“自然是要给天下人看了!他阿耶叛乱,他怎麽能活圣人命令腰斩,不是一寸寸割他的肉,已经是分外开恩了!”
“我真是不懂,安贼为什麽要作乱听说圣人点了封将军出征,封将军在安西胜了许多回,这一回想必也胜得容易。”
来看斩首的人群先是窃窃私语,见主持行刑的官员并不喝止,便说得越发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