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主连忙赔罪:“对不住郎君,我们家平日里的羊肉,都是同州那边贩来的,朝邑县有一口苦泉,适宜羊饮用。因此那里的羊最肥美,我们家只买朝邑县的羊。但是近来那边打仗,羊肉的来路断了……”
朝邑县距蒲关几十里,东南方向两百里就是潼关。安禄山攻破东都洛阳之後,高仙芝丶封常清败走潼关。如今潼关已是官军的最後一道防线,同州必然人心惶惶,焉能照常将羊羔贩运到此处杨炎听到“同州”二字便即了然,原想摆手叫肆主不必再说,见狸奴似乎听得认真,擡起的手又放下了。
但狸奴没追问什麽。她吃着肉,慢吞吞地点评道:“也不算差。有肉吃就很好了,不要太挑剔。”
杨炎给两人各斟了一盏酒。
“明天就是元日了。”他低声说。
“回去好生陪你阿耶守岁,不要惹他生气。这几日都不要来寻我了。”狸奴趁着肆主转身,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隔着衫袖与他的手腕相触:“谁在守着潼关封将军吗”
杨炎去挟生薤的筷子一顿,不知是因为她的手指,还是因为她的话语。
“圣人……斩了封将军和高将军。圣人疑心他们。”
他不必补全。他知道,她是武将的女儿,她听得懂。
她听懂了。她的眼光里,漾起一缕明明白白的哀戚。
高仙芝和封常清常年镇守西域,她不甚了解他们。她听说过高仙芝姿容俊秀,听说过他们先後打败了小勃律国和大勃律国,仅此而已。但武将……他们是一样的,是一体的。在她看来,高仙芝和安将军,和哥舒翰丶李光弼……是一样的。她自幼的玩伴薛四,将来大概也与他们一样。
他们手中的武力,使得他们面对皇帝时,永远只有两种下场:做一个时刻被怀疑也时刻会被剥夺荣宠与性命的所谓忠臣,或者……反叛。
高仙芝和封常清……
她抹去那一缕哀戚,冲着杨炎笑道:“他们死了,圣人多半要用哥舒将军守潼关。若是哥舒将军征用你,你一定要去。”哥舒翰与安将军不谐,又有威名,皇帝想必会起用他。
“好。”杨炎揉了揉她的头发。栗色的头发挽成了双鬟,显得她的脸更加清瘦。
狸奴举盏,装作盏中的酒不是毗梨勒,而是屠苏酒:“明天是元日。元日饮屠苏时,是年少者先饮,年长者後饮,是不是你比我老,我先喝了。”就着他的愕然之色,她一口气喝光了那盏酒。
吃完盘中的生薤,她赶他回家:“你瞧,我没有流鼻涕。”
“让他跪着罢。”
杨播端坐在堂中抄写经书。磨好的墨因寒气而有些滞涩,老仆向砚中呵着气,添了点水,兀自劝说:“阿郎要责罚郎君,何苦偏在除夜这是腊月,郎君在外面跪了这许久,身子……”
“那逆子难道不晓得这是除夜!却又去寻那胡女!”杨播猛然掷下笔,“我不以功名为意,也不强求他身居高位,光耀门庭!但他为何偏要和一个河北胡儿厮混!哥舒将军原本又打算辟用他,终究弃他不取,还不是因为他和叛将之女有私!”
老仆叹着气,望向那低垂的帘子。郎君就跪在帘外的寒风里啊。
狸奴登上开元寺的东塔,遥遥地望一望河北的方向,向着夜空跪下。她的身後是给事中王维作的壁画,画上听讲佛法的弟子姿态虔敬,两丛竹子清拔超逸。她的身前是月光和夜幕,月光淡漠,夜幕无边。
“胡天庇佑,阿娘新年安好,安将军与阿耶新年安好。”
“胡天庇佑,公南,杨郎……新年安好。”
也正是在此刻,安禄山坐在洛阳的宫中,从宫人手中接过制好的冠冕。他抚摸冕上的十二根珠串,问道:“是什麽时刻了”
“是正月初一了。大燕圣武元年的正月初一。”张忠志瞧了瞧玉壶中的漏箭,躬身答道。
“待我行完了仪礼,登上城楼,亲口说了新的年号,才能算是圣武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