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嵩无暇自责,暗自思索。他领命为恒阳军副使的军书,当日便从洛阳送出了,并非由他随身携带。包裹里除了衣物和一把短刀,没什麽特别的物事能让人猜到他的身份。如果承认自己是范阳军中的人,作出投降的姿态,再与他们说几条假的军情,想来也非必死,然後伺机……
“看你们的样子,不像团结兵,也不是同罗丶奚丶契丹那些部落兵。你们是哪个军镇的静塞恒阳卢龙”
半个时辰後,那名骑士出了营地,徐徐踱到树下。他已除去兜鍪,换了一身衣衫。直到这时,薛嵩才看清对方的形貌。那人确不似武人,是文士的模样,大约不到三十岁,青袍如草,双眼如冰。
“为何说我们是范阳军中的人”
青年淡淡笑了,一擡手,便有一名兵士抱着薛嵩的包裹,扔到他们面前的地上。他拔出佩刀,轻轻一点包裹上的绳结:“还没想通麽”
薛嵩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河北军士们也是满面茫然。
“这种打结的法子,不是你们范阳军中惯用的麽”青年微有不耐,刀尖一划,绳结随之散开。薛嵩看了看那绳结,咽了口唾沫。青年却没再理他,转而从河北兵卒里选了两名:“将他们带到我帐里,我来讯问。”
薛嵩咬紧了牙。
对方一旦得知他是新任恒阳军副使,断不会轻易放过他。若是对方先问他,他还有回圜的馀地。但那人竟然先问部下!被俘的部衆里有好几个才到他手下不久,寻常的兵卒远没有那样忠诚,只要能够活命,就不吝于吐露实话。
过了一刻钟,那两名河北兵卒被推了出来。两名朔方军士手起刀落,两人立时身首异处,血光四溅。接下来,剩馀的四名兵卒轮流被带去讯问,最後才是薛嵩。
青年的帐幕与士卒们的一样简陋,只多了一张不大的书案,青年坐在书案的後面。一名军士将薛嵩的那个包裹捧了进来,放在案上,旋即退了下去,帐中再无他人。
“你姓薛,名嵩,是故幽州节度使薛公的第四子。”青年缓缓道。
“是。”事已至此,再隐瞒就成了连家世和姓氏都不敢认的狗鼠之辈了。
“我最先讯问的那两个人告诉我,你是新任的恒阳军副使。但除了他们二人,你的部下无不堪称忠勇,宁死不肯多说。看来,你平日待他们恩义甚厚。”青年嘉许道。
薛嵩吸了口气,莫名其妙:“你是谁”武将之间彼此相惜,称赞敌人也很自然。但这青年分明又不是与他们一样的武人,何必作出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见青年不答,他又追问:“你是程千里的判官掌书记”
驻守上党丶壶关一带的唐军将领,是曾在安西带兵多年的程千里。当年突厥部落首领阿布思归附大唐,因与安禄山有怨,再次叛归漠北,到了葛逻禄的部落。程千里受命率军讨伐,逼得葛逻禄将阿布思献出,又将阿布思带回朝廷斩首。这些事,军中的人大都听过。
青年仍旧不语,低眸看着案上的包裹。包裹上的绳结经了那一刀,早已断开了,油布散落,貂裘的皮毛露了出来。
薛嵩又咽了口唾沫。
青年手指抚过裘衣领口,眸光骤然顿住。薛嵩随着青年的视线看去,只见貂裘的领口处系了一小段极短的红绡。他心头一悸,情不自禁地又看了一眼案上那枚已断的绳结——
“河北太冷了。”青年低语,又掩饰似的续了一句,“是要穿貂裘才好。”
薛嵩像是听清了,又像是没听清。他死死盯着衣领上的那段红绡。何六将貂裘还给他的时候,那段红绡就系在上头了。
“谁与你说那种系绳子的手法是范阳军中的”
“难道不是麽”青年一瞬间似有些恍惚。他及时掩了过去,但薛嵩已然察觉到了。
“那个人姓何”
“何是昭武九姓之一,河北军中姓何的人太多了。”
薛嵩笑了笑,擡眼直视青年的脸庞和眸子,顿了数息,才道:“确乎称得上‘百媚’。”
他的话里五分嘲谑五分褒赞。青年一怔:“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