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73)至德元载八月二十八日至三十日(中)
“嗳,他看我们这边呢!”
另一个正在埋土的少妇悄悄拽狸奴的袖子。
狸奴隐约感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了数息。她没有擡头,自顾将手里的菜铺进坑里,又拍了几下裙角的灰。待得他和身後的几名兵士都走远了,她才仰起脖子,直了直後腰,瞪了一眼他的背影。
“……真是好看。”少妇们和老妇们齐声叹道。
狸奴得意了一会,又决心继续置气。那个拽她袖子的少妇惋惜极了:“小娘子方才怎麽不瞧他这种美男子,看见一个,可以多活三天呐!”
“啊……”她斟酌片刻,给出一个万全的回答:“我……偏爱胡人。”
“嗨呀,我早说你年轻!汉女不能嫁胡人,胡女嫁汉人可没人管,你寻个汉人男子罢!况且如今河北叛乱,安禄山不就是胡人麽以後只怕胡人越来越教人瞧不起了。”
“小娘子你别生气,我们说这话也是实心实意为了你好。”
“是了,你不如尽快嫁个汉人男子,做妻做妾都好。就算有一天官家要抓胡人,你是汉人的妻妾,他们便不能抓你……”
妇人们七嘴八舌。狸奴勉力弯了弯唇角,聚起一个清淡的笑,没出声,接着铺菜。北地百姓向来惯于贮藏夏菜,以备凛冬,且眼下战火连绵,粮米菜蔬多多益善。这掘坑埋菜的事,还要做上许久。日暮风生。胭脂色的云霞半掩在西方的山峦间,舒展出一种炙人的焕烂与浓丽。山上参差的青松冷石,皆为那半天的岚霞浸染成一片混沌温软。
“明日定是大晴天哩。”
也没人料到,这一夜,三更未半的时分,外头下起了雨。
狸奴皱着眉,走到窗边,将窗扇关得更紧。她睡觉一向很沉,此刻窗外落雨,她却能立时察觉,自是因为根本没睡。
——这个晚上,杨炎没来。
“我昨日哪里说错了,他竟敢生我的气我哪里说错了”她仍然忿忿。
在洛阳时,妓馆的女郎们不胜烦扰,最终教导了她一番。她们告诫她,所谓欢情,必定是女子吃亏丶男人得利。女子一旦有孕,便要经受産育之苦,终生有了负累。而未婚生子的女子更加凄惨。男子愿意认下孩儿便是万幸,如若不认……“你瞧瞧我们的境况,也就知道了!所以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那妓女冷笑着说。
因此狸奴不明白。他昨夜说的什麽……人间丈夫易丶世路妇难为他是说,他不能娶她,她以後得做别人的“妇”可她只想和他亲近,又不要他娶她!有了孩儿她自家养,若孩儿一定要有一个父亲,薛四可以来当。她半点烦恼也不给他添,这件事于他唯有益处而全无弊端,他有什麽道理动怒
近两千里外的灵武,大唐朝廷的新帝李亨才从噩梦中惊醒。
他最先听见的是室外的风声。风声凌厉,偶尔挟来一两声马嘶。李亨抹了抹额上的汗,清醒了几分。是了,这是朔方节帅的後衙。官署的前边暂作了他的朝堂,後边则是他的行在。难怪在这里听得见边马的嘶鸣。帐外烛光昏昧,他用手背覆着眼睛,低声叫道:“阿董,阿董。”
“陛下”
他眼前的世界骤然明亮。一个女子掀起帷帐,手里擎着一盏小灯。李亨又是一阵恍惚,才问:“你怎麽没睡”
“妾睡不着,索性再缝一件军衣。”张良娣柔柔一笑,“妾听陛下方才叫的是……阿董”
“嗯。我记得她最会按揉头上的xue位。”
“妾来为陛下按一按如何”张良娣道。
李亨摆手,温声道:“你生了十三郎才三天,就起来缝军衣,到今日也不足两月,不该如此劳累。”
女子退下之後,李亨重又躺倒。他的双眼默默盯着帐顶的银鈎,直至那一点光芒漫漶成一团模糊。那个才十七岁的女郎,董美人——六月十三他们匆忙逃离宫城,丢下九重城阙丶祖宗陵寝。董氏是宫中那千百个被舍弃的人之一。
人到中年,就连眼泪似乎也浑浊了,再不复少年时的澄澈。然而它至少是热的。有些时候,甚至还是真诚的。当然,他的泪并非为位卑家贫的董氏而流。那千百人里,有一个他更在意的人。她和董氏一样,十七岁时入宫陪伴他。十年前,在父亲的猜忌之下,他与韦氏离婚,从此她不再是太子妃,长住在大明宫的佛舍里。
泪水划过两侧脸颊,流到耳畔,就已经变冷了。新帝擡起手,用寝衣的袖子随便擦了擦,张口对帐外道:“阿张,那副七宝鞍鞯,赐给你罢。”